賈蘭出京,家裡并沒有安靜下來,
成日裡三個娃在家混鬧,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姐兒多半是受害者,圭哥兒是哥哥,有時候會容忍弟弟的無理取鬧,有時候幹脆武力鎮壓。最皮的是兩歲出頭的垚哥兒,千方百計騷擾根本不想跟他一起玩無聊遊戲的哥哥姐姐。挨打都很有趣呢!
或許垚哥兒是賈蘭第一個等着他出生和成長的孩子,第一次睜開眼睛朝他笑,第一次叫爹,第一次蹒跚學步,參與感十足,感情也深一些。孩子能精準把握父母的底線,故而在某人的縱容下,也比哥哥姐姐頑皮。
賈蘭這個絆腳石外任,關氏終于可以給孩子立規矩了。前頭兩個孩子真的沒用她太操心,大姐兒跟着祖母,哪裡有學不好的規矩?自小讀書習字畫畫,如今不過七歲,都能繡手帕了。
圭哥兒經常聽他祖母講過去的事情,例如,他的父親小時候怎麼去學堂跟着夫子讀書,怎麼見縫插針練習騎射,小小年紀就文武雙全。隻聽得他恨不得立刻就将馬步紮起來。連關氏在一旁都聽住了。家裡也隻平嬷嬷能補上幾句,加以印證。
過完年,他就要去關家的私塾上學。阿福已經成了元老級别的小厮,手下還有兩個新手跟着他聽差,他們以後要領陪着少爺去學堂的活,誰機靈就派誰。
如今,關家的私塾有兩位新進進士曾在此求學的加持,口碑越發上來了。許多家長甯願多花錢甚至搬家附近居住,也想求得一個學位。關夫子也很頭疼,不是他不想擴大規模,實在是教舍有限,施展不開。
要知道,他家最初也隻是個兩進的院子。前院是學堂,後院自家住。後來自家的孩子漸漸長大,學堂的孩子越來越多,家裡住不下,就買了隔壁的二進院專做私塾。好麼,眼看來報名參加入學測試的孩童越來越多,二進院都要安排不下了!
京中歲月靜好,賈蘭卻是水深火熱。
他出生即在京都,連金陵都是前幾年去過,哪裡見識過南方的厲害?蚊蟲随便咬一下,就跟中毒了似的,又紅又腫,又癢又痛,有的還會流水化膿,簡直防不勝防。哪怕帶了許多防治蚊蟲的藥,卻依然拿這些南方“特産”沒辦法。後來,用了本地的草藥外敷,才算解了“毒”。賈蘭不由得慶幸家眷沒跟着來,不然,幾個細皮嫩肉的孩子怕是要遭大罪。
如果說蚊蟲隻是個小插曲,那麼語言不通就格外令人崩潰。都說“十裡不同音”,誇張是誇張,但也很能說明問題。雖然賈蘭帶着的一個師爺就是南方人,但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帶着他。而且,本地招募的廚子,雜工等等,全是一口方言,每天溝通都要在“你比劃我猜”以及“雞同鴨講”之間反複橫跳。
幸虧衙門的人多少懂一些官話,這讓賈蘭心裡稍微好受了一點。與前任交接事務的時候,竟一點都沒覺得繁瑣呢!畢竟,大概在相當長的時間内,他都聽不到這麼正宗的官話了!
看了賈蘭的家信,王喜鳳也有點排斥南方的生活。雖然南方的好處有很多,但隻蚊蟲這一點就秒殺一切。人類長期與這些百害而無一利的蚊蟲共存,不就代表了它們的頑強?現代人都拿他們的無孔不入沒轍,何況什麼技術手段都無的當下?
隻是,人生處處是妥協。若三年後能調到其他地方還好,否則,她遲早要“老來從子”。賈蘭是獨子,侍奉老母親天經地義。當然,許多人都是讓妻子替他們盡孝,男人忙嘛!可她總不能讓兩口子長期分居兩地。就算現在還能用孩子太小不方便遠行的理由,等孩子再大點,就變成孩子不能離開父親的教導了。
無論出于對誰的理解,她都隻能随賈蘭赴任,不可能一個人留京中。否則,賈蘭不孝的名聲分分鐘就婦孺皆知,革職都是輕的。
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想出去就出去,想歇着就歇着;吃喝有人管,萬事不操心;悶了看看小孩子鬥嘴,體驗孩子的邏輯。若院子夠大,就能跟賈母一般,想聽戲就聽戲,想開宴席開宴席。這才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京中許多富貴人家,子孫外任的時候,長媳都不能赴任,而是留在家裡照顧家中老小。正如關氏的安排,讓姨娘或者通房跟去伺候。有人對丈夫看得緊,生怕姨娘借機上位,自然有很多怨氣;有的跟丈夫沒啥感情,巴不得不跟去窮鄉僻壤吃苦,樂得輕松。
就像賈政赴外任,不說王夫人,家裡連姨娘都沒跟着去,可見這個時代出門之艱苦。哪怕赴任之地再繁華富庶,能比的過京都?除非是史家那般赴任外省大員,阖家同行再無計較。
既然賈蘭能給李纨掙得鳳冠霞帔,升官是遲早的事。隻是,中間這個奮鬥過程不知道是多少年,要換多少個地方。她安土重遷,不樂意出門,當初坐飛機都嫌進出市區耗時太長,實在不想坐着沒有橡膠胎的馬車滿地圖跑。
當然,她這個煩惱,是許多人盼都盼不來的榮耀。例如婁氏。賈菌中了舉,家中日子也好過了,可中進士就是玄學,誰也不知道下一個金榜題名的是誰,不然,京中三年一試,每回開盤口的莊家都賺的盆滿缽滿?
婁氏也曾幻想過他家菌哥兒中了進士,派了官,她必是要跟着去任上的,當個人人仰望的縣太爺家的老封君,呼奴喚婢,含饴弄孫。人嘛,就是這麼有追求!
剛剛入冬,家裡就收到賈蘭派人送來的一整船南方特産。新鮮瓜果不便保存,柑橘類有着厚厚的外皮,倒是不怕長途運輸,這撥年貨裡就有好幾個品種的柑橘和柚子。輕輕扒開,就有清香撲鼻,室内空氣都清新起來。
關氏給親友們都分了分,嘗個鮮,家裡留了大頭。孩子們讀書習字覺得悶了,就吃一個。哪怕不知,拿盤子盛了擺在案頭聞香味,既清雅别緻又提神醒腦。隻可惜柚子經過長途運輸,表皮喪失水分,已不夠新鮮豐潤,不然做了蜂蜜柚子茶來,也是極好的。
說來,南方的好處也挺明顯,一年四季瓜果飄香。北方的冬天能吃到南方的水果,也隻有上供上賞的才有。榮國府輝煌的時候,也能得一些,家裡嘗一嘗,味道不重要,關鍵是聖恩難得。
有眼光的商賈也不少,曉得其中巨大的利潤,隻是冬日大雪封路,水網結冰,鮮貨能不能及時送達全靠天意。就算到貨,也基本上被世家大族搶空,市面上又哪裡能尋到?
不得不說,賈蘭這個存在感刷的極好,孩子們哪怕不記得父親,也時常惦記父親運來的香甜的果子。
除了運東西,家信是必不可少的。如今賈蘭是官身,寄信可以通過驿站,比之前方便得多。除了當地山水人文,日常瑣事,也會叙南北之異同,歎民生之多艱。王喜鳳有興趣就親自提筆寫幾句,沒興趣就讓關氏一并回信,主打一個随心所欲。
平嬷嬷也煥發了事業第二春。
因大姐兒這個标杆,親友都贊不絕口,不免起了心思,都盯着平嬷嬷。若自家的姐兒們也跟着學些上等的禮儀規矩,以後也能有個好前程。賈家曾經是世家大族,對于那些世家的來曆過往,相互間的勾連龃龉等,不比他們鬧得明白?這些信息都是寶貴的财富,若是能聽到個一星半點,就算不能利用,至少日常行事知道利害。
王喜鳳自然不知道這些人打的鬼主意,隻有點怅然。平兒剛将圭哥兒帶出了點模樣,交了差事,功成身退。這就又要攤上事兒了?可開口的都是親近人家,例如關家,李紋家,哪裡好推脫。哎!說不得隻能放平嬷嬷去賺這個外快。
三年須臾。
賈蘭在南方很是勤謹,政績說不上斐然,也是穩中有進,得了個中上的評價。這時候當官,不僅要回避祖籍地,也很少有連任。這些都是防止地方勢力做大的手段。某個官員在某地做的太久,時間長了就成了地方一霸。哪怕本人并無稱霸一方的心思,當地豪紳也會把結奉承将你進行利益捆綁,再架上去。
這樣的制度利弊皆有,再無贅述。
作為官員的最底層,賈蘭奮鬥三年,也不過是從小縣換到大縣,并沒有回京述職的必要,直接辦理交接之後再走馬上任。這回稍微好一些,在河西的地界,雖仍是個知縣,但縣與縣也有不同。大縣無論在官吏設置、轄地大小,還是人口基數上都比小縣勝出許多。
這裡賈蘭得了吏部消息,立即往京中送信。而立之年的他,開始蓄須,經過官場打磨,已經多了城府與圓滑。上有老,下有小,他終于成為了家人的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