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希爾還是帶禾聿去見了那位畫師。十年過去,當初神采奕奕的中年人頭上已出現了白發。
她見到那雙眼睛便認出了禾聿:“小聿?!你還活着?怎麼這麼多年都不回來看看?東大街上的鄰居們還常念叨你們……”
或許是意識到不合時宜,畫師的話語戛然而止。
會客室的玻璃窗讓溫暖透過骨髓滲入身體,禾聿站在希爾身後,維持着一個動作站了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然後她沖畫師扯出一個苦笑。
希爾牽住她的手,捏了捏,兩人在畫師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希爾吩咐:“請為我們畫一幅畫像吧,酬勞後續我的管家會支付給您。”
她招招手,有仆人把顔料和紙筆送進來。
這許多年,禾聿沒有留下過畫像,上一次是十歲時和佐伊一起。
從地牢逃出來後,她被人騙過、被老婦人救助過、無數次逃機車車票、甚至睡過山洞,最終輾轉留在北境侯爵府,卻又擔心被看過通緝令的人發現,不得不借和人發生沖突留下眼睛的傷疤好戴上眼罩。何婧媛曾想和她一起留下畫像,可在她毀容後大小姐也再也不提了。
二十歲的她不會再介意自己的傷疤,甚至能将它當做讨得貴族垂憐的工具,可留下畫像就相當于向教會宣告她的存在。
但希爾不清楚這些事情。
希爾聽見身旁人很輕的歎息,然後手被禾聿握住,“希裡,我們去海邊吧,畢竟是我們第一張畫像。”
雖然有了這幅畫像,鄰居們都會知道禾聿沒有死在那場火災裡,霧漁港城的教會也會很快向上通報。維希斯早知道她在哪裡,但教會不隻她一個人,最後那層遮羞布沒有被扯下。
但那又怎樣呢?她還有潛伏的必要嗎?她已經是太女殿下的侍衛隊長,還和伯爵大人有着不清不楚的關系。
現在,教會能把她怎麼樣?他們沒有她是十三夜首領的證據,開出通緝令不過是一種罪惡的連坐。連維希斯确認那個刺殺她的組織是十三夜,都是因為成員有鐘梵。
還是伯爵大人開心更重要。
*
希爾換了一條白色紗裙,給禾聿也找了一條黑色長裙換上。
換衣服、準備工具、趕路,等一行人到海邊沙灘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
希爾的眼睛就沒從禾聿身上移開過。
禾聿的身量修長,兩條腿上肌肉勻稱、線條流暢,修身長裙将她的腰臀也包裹出曲線,海風從背後吹來,裙擺和高馬尾一起成為旗幟。
她獨自矗立在白色沙灘,背光讓希爾看不清她的臉,她低着頭,隻剩剪影。純黑色的剪影在希爾眼中,與安斯奧夫的垂眸融合。
伯爵大人也有了獨屬于自己的神像。
她呢喃:“阿聿……你以前為什麼從來不穿裙子呢?”
還有媽媽和姐姐的時候,禾聿也是愛穿漂亮衣服的。
後來,對她來說,能穿裙子也是一種特.權,禾聿想。如果穿裙子的話,十一歲的她如何能徒步長途跋涉過整個帝國,到達北境偏遠的威利亞城呢?
北境的冬天蕭瑟又漫長,北境的女人也是不怎麼穿裙子的,更不要說她後來一直在侯爵府做守衛。
衣服在身上的感官太陌生,禾聿牽動裙擺的動作很不自然。
“敏阿姨,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吧?”
她們身後的畫師點點頭。她正在支起畫闆。
禾聿手中拿着她的皮革眼罩,她的拳捏緊又松開。
最終,她揚起手舉起那陪伴了她許多年的東西,眯起眼看着海天交接處懸着的太陽,把它狠狠扔了出去。
扔完,她轉身拍拍手,攬過希爾的肩膀。
“那麼,敏阿姨,拜托您别把我左眼的傷疤畫上去。”
*
後來這幅畫被挂在伯爵莊園主樓最醒目的地方。
像黑色的惡魔與白色的天使在海邊落日下擁吻。
*
禾聿再陪了希爾一天,随後不得不返回伯蘭城。
畢竟侍衛隊長離崗太久,說出去不太合适。希爾也不想把太女殿下得罪個徹底。
禾聿回到子書昭的書房複命。
子書昭從公文中擡頭,吓了一跳,“你怎麼不戴眼罩了?”
禾聿行完禮起身,有些不自然的眨了眨眼。
“沒那個必要了。殿下,我一直想問您,您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子書昭能感覺到,這一趟從霧漁港城回來,禾聿身上有什麼東西複活了。
但她也沒想到她會這麼直白的問。
“第一眼,在伯爵府的會客廳。”
為什麼?
她們不過一面之緣。
十年過去,為什麼還是能一眼認出她?
禾聿突然擡頭,對上殿下清澈的眼睛。
那雙黃金瞳裡水光潋滟,反倒讓禾聿有些慌神。
殿下在心虛…?
“……殿下,為什麼不與我相認呢?我一直在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