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幾個家住的近的,就冒着漸漸弱下來的雨勢跑回家。
.
何雨來就是家裡住的近的那一撥。
不過說近吧,其實也就是恰好有順路的公交站,實際距離還有好幾站。
李楠已經坐車走了,她也沒帶傘,就一個人站在樂園門口不遠的一個小棚子底下等公交。
小小一個棚子,在盛夏,不管是大晴天還是陰雨天,就都很搶手。底下人群鬧鬧哄哄,濕熱的氣息交纏着,令人無端生躁。
何雨來被擠在後邊屋檐尖尖底下,繃緊了腳尖不從台子上掉下去,勉強才能不被淋到。
耳邊嘈嘈雜雜,棚子外面清清冷冷,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巫婆設了結界将人群圈養起來。
何雨來被擠得快動不了,頭發都亂了,分外狼狽無奈,隻覺得連喘息都變得遙遠。
旁邊幾個女生圍在一塊看手機,似乎翻到哪個帥氣的男明星,低聲尖叫一下,又開始興奮地交談起來。
何雨來一個人艱難地站着,又看看她們,無奈裡突然就生出幾分難過來。
.
其實她的生活,可以說是令人羨慕的。
長相漂亮,成績優異,家庭和睦,父母開明。帶到哪個親戚家去,都是要被誇很久的好孩子。
……可她實際上很累很寂寞。
從小到大,背上成績優異、溫文有禮的擔子太重,壓得她都要喘不過氣來,而除了爸爸媽媽、陪她一起走的同伴們總是太少。
她其實是有點羨慕班裡那個叫崔梣的同學的。
崔梣就活得很快樂很輕松。
還有很多朋友。
如果生活是部青春電影的話,那崔梣肯定就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主角。
……而她大概就是影片背景闆裡,默默無聞的小龍套,隻不過是個人設比較好的龍套。
……說到青春電影啊。
不知怎麼的,何雨來突然就想起,上午從旋轉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顧執弋的樣子。
少年身形挺拔,在光裡站成了一株筆直的小白楊。連盛夏逐漸毒辣起來的日光,都好像在他身邊柔和起來。
而何雨來一低頭,就看到少年修長白皙的手,掌心向上,在等她把手放上去。
像盛着光。
她那時候一瞬間就想到迪士尼公主電影裡,王子或騎士彬彬有禮,扶着公主從馬車上下來的場景。心裡也生出幾分對甜甜的戀愛的向往和渴望來。
但上午日光太烈,曬得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其實——偶爾的偶爾,少女緊守的心事微微放開,也會幻想有一個守着玫瑰的小王子出現呀。
小王子可以為玫瑰遮風擋雨,包容她一切任性無理,保護着她肆意生長而不在意外界風言冷眼。
可她活在現實。
而小王子不在現實。
何雨來想着想着,突然有點自卑,又有點害怕。
人大概是種不知滿足的貪欲動物。
明明很幸福,卻仍會覺得寂寞。
她從臆想中回過神來,又看看外面,心底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現在遊樂園裡恐怕一個人也沒有吧?
……
裴欲明坐在出租裡,“顧哥?去哪啊?不跟我們一起走?”
顧執弋懶懶回答:“不了,等人。”
他目光飄向遊樂園裡。
何姑娘還沒出來呢。
何姑娘啊……
表面上柔柔弱弱,其實是個堅強的姑娘。
書裡,那件事最初爆出來的時候,她不僅沒有被直接打垮,甚至還能冷靜地做出轉學這樣正确有效的決定。
隻是崔梣的打擊,在書本裡是個必然。
而大概是由于從前太過獨立,才導緻在最後最危難的時候,沒有足夠多的愛和支持幫助她繼續走下去。
這個姑娘啊,表面文文雅雅安安靜靜,實際上卻像是戴着鐵殼豎着鋼刺的刺猬,也像是沉落地心島的寶石。
層層壁壘,保護很是密不透風,但同樣的,沒人能那樣輕易地走進去。
更遑論拿到那塊獨一無二的珍寶。
但這樣的話,這顆珍寶同樣也會錯過很多啊。
别的女孩看到喜歡的東西,第一反應是索取。
而何雨來看到,先要思考得到它所要付出的代價。
她活得太壓抑,也太成熟。
然而人啊,恰當的時候,要瘋一瘋才最美滿。
……
感謝雨線後來變得細弱又分疏,而遊樂園的票也是全天票,讓何雨來得以實現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
遊樂園裡果然已經沒有人,連工作人員都看不到一個。
剛開始,雨珠淅淅瀝瀝,何雨來還在心裡默默慶幸今天在白裙子外面還罩了一件寬寬大大的防曬衣。
但很快,她就把這些都抛到腦後。
太陽雨下,樂園絢麗的色彩變得亮晶晶起來,映在她眼中,很像小時候很愛吃的那種一大袋的千紙鶴糖果。
眼前的景色太美,且隻有她一人有幸受邀欣賞。
太寂靜了。
盛夏嘈雜的人聲此刻都已經沉寂不見。一整個上午的歡樂都過去了,此刻何雨來站在雨裡,才突然覺得又興奮又開心。
沒有旁人目光,意味着不必擔負規矩的皮囊。
雨中漫步,無人監視。這偌大一個彩色的樂園,像是她一個人的默聲莊園。
.
她試着小跑起來,腳尖頓時就泛起一圈圈細弱又清淺的波紋。
落在地上的雨珠激起了地上的新塵,陽光裡折射出水露的潤澤,參雜在氣流呼吸裡,都有了幾分清爽的涼意。微小的氣流涼絲絲地拂過何雨來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臂,一瞬間隻覺得這個夏天過分美好。
直到一縷濕濕的黑發從耳邊滑下來,她才突然發現剛洗的頭發已經被雨水摧殘掉了。
……恐怕端莊仙女的人設也已經崩的差不多。
而且一直淋雨的話,回去可能就要感冒了。
但她已經興奮到極點,完全顧不了這些了。
反正沒人。
.
結果何雨來一轉頭,就看見前面一個人向她慢慢地走過來。
亮晶晶的太陽雨低下,穿黑色運動裝白色罩衫,身姿修長挺拔,手裡撐着把标簽都沒摘的傘。
……最後這把傘撐到她頭頂,還伴着一張飒然少年氣的臉。
然後一個好聽的聲音一字一頓——
“何同學?”
雨水從她睫毛上滑下來,可眼前世界格外清晰。
何雨來一時間有些怔忡。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有時天眼如炬人間酷熱難當,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但轉瞬金面如晦,雲遮霧障。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或許我可用夏日把你來比方?
哦,這樣美的畫面,該死的像極了莎士比亞的歌劇。
......
總之,後來莎士比亞的男主角一直送她到她家樓下。
男生抖抖傘上的雨珠,突然用手撐住牆壁,“……期末考試語文單科第一?”
“……嗯。”何雨來形象在他面前差不多丢了個完全,此刻回過神來,在少年陰影裡,低着頭,已經尴尬地要縮成一隻鹌鹑。
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身高腿長的少年眉宇叛逆,帶着點狡黠的笑意。
“那,可以拜托小何同學幫我補課嗎?”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