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曉你所說的救命之恩是什麼,但無論是什麼,那是與那人的,與我無關,我與你合作,不要你挑頭在前,我們是并肩作戰,說信任虛無缥缈,你隻需記得,我穆之恒從不做逃兵、抛下戰友,倘若我将窮途末路,鉛刀亦能一割。”
咚。
咚。咚。
裴瑾輕磕着眼睫,在這聲音裡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是心跳的聲音,吵到已經聽不見屋外碎玉墜地的聲音了,耳邊隻回想着并肩作戰……戰友……戰友……并肩作戰……
“如昨日一般的事,你盡可知會我一聲,你一個人逞能,未必是好事。明珠的驅使之法我方才也寫與你了,若有事,你用它傳信與我便可。”穆之恒補充道。
頓了頓,他輕歎一聲,原先他沒有答應,是因為有顧慮,正如他說的,落子無悔,而這般危險的事,他是否能眼睜睜看着這人沖在自己前頭,他怕,卻是怕自己後悔,怕自己,再遭一遍那如附骨之蛆的生死之恸。可眼下,他再也做不到袖手旁觀,他能感受到,這人冷淡的皮相下,那一身亡命之徒的血骨。
這幾日的來往,他似乎也懂得了與眼前人的一些相處之法,既然懂得了,那如何做便也能知曉了,就如同懂得了那死求白賴之人為何會一直趕不走。
好似看着太陽,裴瑾不得不移開視線,“還未同侯爺道過謝,昨日幸得侯爺相助,今日又得侯爺報信,才得以如此順利。說來,侯爺昨夜為何也會去到那裡?”
感懷之色戛然而止,穆之恒嘴角微微一抽,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凝固成一個複雜的微笑,“……湊巧。”
原本隻是無心一問,但得到了這般回應,裴瑾那洞察其奸之能禁不住也在這人身上用了一回,太明顯了,“心中有鬼”四個字,太明顯了。還未及深想,便聽對方又道:“這元寶是個突破口,若能将這元寶查清,便能将水引到詹兆淵身上,當年那些錢從何處籌得,籌得多少,又經何人之手,如何送到李崧手上,最後落入塞西,都得查。”
“不錯,”裴瑾接道,“李崧既拿到了這枚’乾貞九年’的元寶,他或許找到了鍛鑄之處,但如今,李崧已經死了,而眼下我們隻知曉鍛鑄之處出自交州這一個線索……”
她兀自低眉思索着,故而未看到面前之人的面容上徐徐盛開的笑意。
若是誇張些說,穆之恒嘴角快要咧到後腦勺了,他眼睛裡,對方這一副被輕易帶跑心思的樣子,教他如何還能心平氣和地淡然處之。
能輕易被帶跑心思的,莫過于兩種情況,一種便是此人心大,不事城府,另一種便是,此人對對方不設心防。
他确信裴瑾不是第一種。
抵唇清了清嗓,他說:“交州的搜查交給我罷,既然牽扯到了當年之事,那麼這家鑄店不是官商勾結,亦與官僚脫不了幹系,我查,比你來得便利。”
裴瑾沒有猶豫地點頭,“好,那我便再去盤問相關之人,看能否得到些有用的東西。”
穆之恒喉嚨又緊了,想摸一摸對方溫順的腦袋,好歹忍住了,一時竟有些懷念那隻撓人的貓,嘴角一勾,他說: “裴大人這就信了我說的?”
聞言裴瑾原地怔了一下,接着,那雙總是靜着的眼眸竟流露出了幾分狡黠,“畢竟,侯爺連我的手臂受過兩次傷都能知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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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到次日。
雨滴串連着墜落在坑窪裡,漣漪蕩漾不斷,倏地,一隻蒲鞋踩進坑窪,漣漪頃刻散了形,将檐下盤腿數着圈數的少年驚醒。
眼見着蒲鞋擡起時鞋底深了一片,少年的嘴角一拉:“蕭大哥!我說府裡就數你的鞋子最容易壞,你腳上那雙是前日莊叔剛送來的,莊嬸特意給我們做的,你怎忍心在雨裡穿它,還踩進水坑,看我不告你的狀!”
蕭淮進了檐下,摘了頭笠,往少年身旁一扔,浸了水的鬥笠“啪”地砸在木廊上,濺起半人高的水花,方才還聲勢洶洶的少年一下噤了聲。
“人醒了嗎。”
慕昕吞了口唾沫:“還、還沒。”
有些人天生一張笑臉,有些人天生一張闆臉,而蕭淮便是前者,慕昕先前從未見過這樣一張笑臉闆起來是什麼模樣的,而此刻,他見識到了,那是一種神魂都在發出顫抖的感覺。
“蕭、蕭大哥,你怎麼啦?”
“安老頭說什麼了,能活麼?”
“活……能活罷……安先生說,最不濟是個活死人,一輩子這樣躺床上,還叫我學着點怎麼侍弄活死人……再怎麼樣那也是個姑娘家,我哪行,主子若是想收留下她,我還琢磨着再添一個侍女,央央不行,央央還有别的事……”
“你管她作甚。”
“你…..你還說呢!我閑得無聊不行嗎,都怪那天你讓我喝酒,主子生我氣了,最近都不要我近身,就昨日讓我在書房裡點了沉香,這不又閑到現在了……”
“……這事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喝酒就發燒的毛病怎麼不和我說!”
“我、我也不知道啊……”
孟棠枝感到一陣迷亂,仿佛漂浮在交界處,一方的虛影拉扯着她,另一方的對話也拉扯着她,可心跳始終緩慢而沉重,好似被禁锢住了,她哪方也去不了,哪方也不想去,最終,她又放任了自己,沉淪于漫長的黑暗。
門廊上的兩人對屋内的些許動靜沒有半分察覺,慕昕見蕭淮闆着臉松動了些,屁股朝他挪了挪,“那蕭大哥,你來這裡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