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自那鎮北王折戟沉沙,兵敗嘉定城,邊陲上至廉州,下至交州,對胡蠻子啊,那是如入無人之境!那些個糙皮彪漢眼冒狼光,劫掠踐俘,殺人盈野,所過之地寸草不生。時人謂,藍溪河津半是冤人血呐!
忽!
一陣山動地崩之勢,黑漆漆一片飛旌鐵馬,鬼面将軍騰駕在上,如黑雲翻墨般沖陷敵陣,斬敵于呼吸之間!
為首之人,黑金鬼具掩面,手握一丈八尺黑槊,當其鋒者,無不應刃而倒!隻聽他振臂高呼曰:
‘以蠻骨血,祭吾亡靈,殺——!’
天神之音呐!
随即,鼙鼓震天......”
“小瑾兒覺得我這評書先生如何?”
清潤的聲音貼着耳畔灌入腦中,迫使裴瑾将視線從搖頭晃腦的評書先生,劃到身側出現的這個不速之客。她偏頭挪開了些距離,方道:“确有些東西,不過這大話也不怕吹破了天,那鎮北王世子當時也不過十四年歲,怕是還沒這般能耐。”
從上到下略了眼來人,裴瑾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說:“蘭衡啊,你身上熏香愈發濃烈了,得就着茶水去去味。”
來人面如冠玉,目若秋波,一身織錦雪白長袍,華貴異常,這般華貴之人卻在大堂一點也不别扭,隻見他長袍一撩便坐在了凳子上,腰束上一隻精巧的青葉香囊随着起伏搖擺不定,“小瑾兒這就不懂了,讓六爺我給你說道說道。”話到嘴邊頓住了,似是見不得空落落的桌面,皺着眉頭對着身旁的小侍吩咐:“把這茶換了,拿最好的茶水點心來,讓大夥以後瞧好了,小瑾兒可是爺的貴客。”
吩咐完,沈初六轉回頭繼續剛才的說道,手裡捏着把折扇上下左右比劃着,大有一副娓娓道來的架勢——
“這評書啊,便是往事今說佐以評論,說的是個喜聞樂見,評的就是個虛虛實實,那些事書理情,偏要從評書先生嘴裡走上那麼一遭,才得以家喻戶曉。你這也是趕巧了,這位先生可是大家,以叙說故事出名,他的評書仿佛有根無形的線抻着人,讓人聽了一回,還想聽第二回哩!也就是看在六爺我這蘭香樓的面子,才能請得老先生上台。”
說着他挺起身子,将折扇甩手一展,端得是一派風流倜傥潇灑自如,“再說六爺我,靠這熏香縱橫商場,你出門随便攔個人問問,何人不曉我楚蘅染香沈初六,香濃些算得什麼。”
沈初六,表字蘭衡,乃樂餘沈氏如今的當家人。
西北民風彪悍,體味偏重,因此熏香常備,随之香業繁榮,而樂餘沈氏便是世代經香的商賈。
不過最初,沈初六隻是樂餘沈氏的一名馬仆。
四年前,沈家突變,沈初六一朝翻身,竟力排衆議坐上了家主之位,不知所用何物,研制出了獨門香料配方,不過區區四年,便将沈氏香業帶領至廉州首席。而他本人資巨萬萬,如今已當得起廉州第一豪富的名頭,與他打過交道的,無不評價其才幹若不經商,簡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誰也不敢小看了這橫空出世的毛頭小子,道上人皆奉稱一聲“沈六爺”。
裴瑾卻不買他的賬,輕嗤道:“不曾聽說什麼楚蘅染香,倒是有聽說,白面玉郎沈初六,富可敵國沈六爺。六爺風姿獨絕,又财大氣粗,一出手便包下了隴東所有的朱砂礦場,非金非銅非鐵非煤的,也能入了您的眼,六爺眼光獨具非常人啊。”
小厮很快換了新的茶水,又端來了幾盤特色點心,裴瑾拿起一塊乳餅,靠近鼻尖嗅了嗅,“但皇土之下,這名号,可不是誰都能吃得下的,就怕到時候撐着了,連句救命的話都來不及喊。”倏爾,她語氣冷下來,“還有,讓你的評書先生換個事書理情,鎮北王府,不是他能評的。”
沈初六摩挲着下巴,饒有意味地盯着裴瑾看了許久,随後搖扇嘻笑一聲:“小瑾兒的關心和警告,六爺我都收下了。”
收起扇子,他端起新倒的茶水吹了吹茶沫,似是漫不經心說道:“小瑾兒覺得這乳餅如何?這味在其他地方可吃不着,整個廉州怕是都沒有的,特意來我這蘭香樓,不為其他,就為将其捎帶走的,也是大有人在。”
裴瑾咬了一口手中的乳餅,神色微動,倒是不膩。
沈初六知她不愛吃甜食,能吃下去就算是認可了,越發春風得意,“這乳餅,有多種做法,或是乳酪和面加工,或是将乳酪塗抹在面餅上,或是用乳酪為餡做餅,但無論各家做法,最後吃的便是這乳酪和奶香。小瑾兒可知,綏安有處草場被我包下了?”
他沖裴瑾眨了眨眼,“隻有那片草場中的羊才能做我這乳餅的原料。咱們拔尖就要拔頭尖,拿下這朱砂礦場便是第一步。”
聽聞,裴瑾眉頭一擰,他要做什麼?
他二人平日雖互不幹涉,但也能把對方所做之事猜得八九不離十,可這次她猜不到了。
裴瑾眉眼不展,世人不知道他如何當上沈家家主,她卻是一清二楚,那日師父說帶她下山去驗貨,在山下,她第一次見到了沈初六。
初見那日,她永生難忘——
他一人,靜靜地跪坐在重重匍匐的屍身血肉之間,雙眼染着與滿地同色的赤紅。
一身死氣。
後來她聽說——那晚,沈氏主家三十六口,無論老小,無論男女,全數死滅。
師父說沈初六也是從鬼門關爬出來的,和她一樣,但沈初六的皮囊下隻剩了一副骨頭,沒血沒肉,是個瘋的。
良久,她輕歎一聲:“蘭衡啊,我就要走了,這次不知何時能再見了,你自己......萬事小心。”
台上人驟然一拍驚堂木,聲音愈加激昂。
沈初六默了一瞬,很快又恢複一貫懶散的模樣,輕笑一聲:“那就恭喜小瑾兒心想事成了,沈某以茶代酒,先敬未來裴大人一杯,以後有機會咱們再合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