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果然傳來李嬸的咋呼聲:“尼是咋咧嘛,浪成這樣尼嘛!”還有墩娃嗷嗷的叫聲:“踩坑裡咧嘛,麼事,老大把我救上來咧!”
丫頭喝了口羊湯,乍聽見一聲凜凜威風的“老大”,蔥葉糊到了嗓子似的嗆了好幾聲。
申伯輕飄飄地掃了一眼,義父心領神會,伸手拍着她的後背,嘴上耐不住,哈哈笑着:“義父的好女郎!”
“是義父教的好!我在坑上挖了幾個洞,使了個馬踏飛燕,嘿嘿就上來了。”丫頭洋洋得意的小表情,高低看着有些欠收拾,偏偏被喚義父的人盡吃這套,笑得更歡了,連呼“好!好!好!”
兩人越說越鬧騰,另一邊申伯并不參與,老僧入定般吃着飯。一張四方桌好似将屋内分成了兩半。
等兩人盡了興,他說:“近來武學是頗有成效了,便可靜心習書。明兒醒了便去學舍罷,把墩娃他們都叫上。”
反對之聲不帶半絲猶豫:“那可不行,習武之道貴于專,一天也少不得,明日得接着練!”
申伯不依不饒:“哼,弄武輕文,便是隻會逞匹夫之勇的莽漢!”
“你!咳咳……”
輪椅上的人似是被直戳中痛處,面上一陣血氣翻湧。
丫頭忙跑去倒了杯水遞給他,一邊順撫着他的背,緩和氣氛說:“曈曈都要學的,明兒曈曈早起半個時辰,練了武便去學舍!”
入睡前,她裹着棉被,默念了幾十遍“早起半個時辰”,便沉沉睡去。
......
床上的人驟然睜開眼,記挂着“早起半個時辰”的承諾,坐起身忙看了眼屋外的天色,見已是天青日白,暗呼一聲“糟糕”,掀了被就要跳下床......
一時間卻僵住了身,滿目怔忡——
身上哪有什麼棉被,而自己也不是五短身的小丫頭。
今夕是何夕?
伴随着記憶灌入,她清晰地感覺到,前時猶如活生生發生在眼前的場景,正逐漸在腦海倒退消散,意識到的那一刻,身側的手猛地抓向心口——
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清晰地回到那個時候了,她想留久一點,再久一點,哪怕隻是夢一場。
可終究是一場徒勞,直至夢中人的話語、神情再次退散成模糊虛白的一道印象,一身暖意空了個幹淨,半點由不得她。
裴瑾咽下喉間的澀意,手緩緩松開,垂落在身側。
昨日到這已是子夜,在後院安頓了馬便困倦不堪,原本隻打算躺下休憩片刻,不想一枕黑甜,亦是一枕南柯。
手指撫在床沿、桌椅上,一寸一寸前進,帶着輕微的顫抖。
這裡與七年前幾乎一模一樣,一如她的夢裡。
隻是如今,鍋碗瓢盆都落櫃上了鎖,竈膛炭窯也早已不見使用迹象,院子裡孤零零的一張躺椅,上面沒有手裡卷本書沐陽小睡的申伯,旁邊也沒有坐着四輪椅陷在一堆木屑裡的義父。
終歸是少了人氣。
屋子卻是整潔地出乎意料,當年走得匆忙,離開的時候盆朝天碗着地的,如今能得這般規整,必是常年都有料理的。
天山村民風純淨誠不欺她。
想到此,腦中突然浮現義父伊兒呀喲地給她講天山村傳說的樣子,裴瑾不禁歎笑一聲。
義父指着西北那片黑壓壓的林子說——前方千峰萬林啊,皆是天尞山脈。
山脈自廉州始斷,但真要說源頭,那便是這天山村。天山村三面林壁聳立,東南又有斷山橫攔,宛如一個嵌在巨峰間的天碗,堪稱奇觀。
傳說八百年前,斷山還是天尞山脈的脈支。某日兩名神官入世,在此論法,于激動難忍之時使了個神通,堪堪被躲過後,便砸落在這峰脈上,砸出了個巨坑,後人便稱此坑為“天人怒”。
此後百年草木演化,被截斷的脈支也自立為斷山,直到一群流民逃亡北上,無奈翻越斷山,終至于此,深覺此處便是上天寬恕之地,衆人在此居留安家,敬稱周邊山林為天山,定居之處便成了這天山村。
斷山斬斷外界,過路者見這一眼望不盡的峰嶺,便覺前路不通,自離去,生生将天山村隔絕為一處難尋的世外桃源。
換句話說,天山村便是個編外之地。
隻有無路可走之人,方入得此處。
院門傳來“咚咚”的門動聲,打斷了裴瑾的思緒。
忽得雙門大敞,露出一名頭戴草帽的健壯男漢,那男漢顯然對裴瑾這個不速之客倍感意外,一時呆立門外,半響才找回聲音。
“你誰?”
裴瑾上下打量着他沒有回答,突然綻顔一笑——
墩娃,許久未見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