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飯了!”
傍晚的天山村已經退去了霞光,晚雲漸收,天色朦灰。
村子内淩亂綴落着幾十間屋舍,正是晚餐時分,燈火綽綽,家家冒着乳白的炊煙,籠在一起,整個村莊都蒙上了一層白霧。
高亢的召喊聲便是從這白霧中破出,音波陣陣地往西北方黑壓壓一片的山林蕩去,激起飛鳥驚蹿,枝影四散。
餘音未消,黑林便将音波一圈圈地又蕩了回來:“回——喽——!”
老伯穿着夾棉長襖又披着棉布袍,靠立在最西邊的屋檐下,深吸口氣,抖擻着脖頸向上一昂,準備再吭上一聲,聽聞對面回應急收住了勢頭,一口唾沫嗆着了嗓子。
“申夫子喔悠着點喽,狗娃們餓咧自個兒就回咧嘛,不用管他尼!”身後傳來笑嘻嘻的聲音,正是隔壁的李嬸。
隻見她雙手捧着比臉大的碗盆,裡面是滿滿一盆奶白的羊湯,羊肉堆成小山似的冒了個尖,面上飄着一層青綠的蔥葉,在寒氣中冒着白霧,熱騰騰的望着便垂涎欲滴。
“個家殺咧隻羊,炖羊湯咧嘛,夫子一定要嘗嘗,鮮的哩!”
申伯面上還泛着坨紅,聞言擡手抖了把袖口,忙把大盆接過:“謝咯謝咯!李夫人吃否?”
“回氣吃尼!”李嬸每回聽他喊自己“夫人”都有趣得緊,見他接下羊湯沒推辭,眯着眼笑得更開了,常年日曬導緻黢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在青灰的天色中亮得晃眼。
遞完羊湯便完成了任務似的,她揮揮手便往回走了:“申夫子吃哈,我先回咧。”
申伯點頭應好,在屋外駐足站了會,見李嬸進了屋,才捧着羊湯顫顫巍巍地鑽回屋裡。
“诶我說申老頭,你長出息咧嘛,不說‘無功不受祿’‘來而不往非禮也’那套咧嘛。”
屋内車轱辘聲伴随着調侃漸漸向門口的四方桌移動,坐在其上的人把方才李嬸的口音模仿得活靈活現。
申伯猶自慢吞吞地将羊湯放在桌子正中,動作笨拙,似個幹活新手,見湯未撒出一滴,他滿意地彎了彎嘴角,瞥了一眼來人——
“聖人所言即是君子之道,你改天啊,把剛做的那弓,給李虎家送去,說是前天在山裡頭碰着了個猛的,原先的一把裂了口子了。”呵口氣搓了把手,他補充道:“就明兒吧,你早晨醒了,穿了衣忙活去罷。”
“東西你收下的,禮我去還?甚麼道理嘛!”
屋裡熱着炕,暖洋洋的,申伯卸下披衣放在一旁的倚凳上,整了整袖口,捋了一把長髯,又恢複成個文雅髦士。
髦士斜眼瞟他:“你不吃?”轉頭準備碗筷去了。
......
“哎呀,穆某對做菜啊真是一竅不通,得虧這左鄰右舍的接濟喔,頓頓都能湊上一桌菜,這羊肉看着忒舒心!”
申伯不搭他的話,将碗筷一個個擺放在桌子上,擺得整整齊齊,賞心悅目。
“柏卿啊,是越來越賢惠喽,以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下轎都得扶把手,現在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唔......廚藝還需多練。嗓門也是呀,輕曰音如洪鐘,重則可裂石穿雲呐,神哉!鴻胪寺卿當屬你,宣讀谕旨那是一等一的好,金嗓子那人都望塵不及……”
話越說越不着調,申伯腦仁都發漲了,踹了一腳四輪椅:“把飯盛來!話恁多!”
輪椅上的人剛好轉了個面,也不生氣,滾着輪子去盛飯了,嘴上還絮絮叨叨:“君子動口不動手啊,柏卿,你變了......”
“義父,申伯,我回啦!”随着雀躍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一個小丫頭鑽進了屋。
隻見她一身子破落戶的模樣,頭頂的雙螺髻被風吹得雜毛豎立,額頭兩頰撲着黑灰,隻餘五官還能看出個原樣,在外頭凍得泛白的鼻唇,一進屋便熏得桃紅。
饒是如此,小丫頭一點也不顯沮喪,兩隻眸子烏亮烏亮的,盡顯着“快問我!快問我!”
打飯的人瞧見她這副春風滿面的樣子,原本有些擔心的心思也消了,反而起了打诨的惡趣,裝着沒瞧見,腿上抱着個兩張臉盤大的飯盆慢吞吞地移回方桌。
“刺頭回啦!來把義父剛盛的飯分了。”
小丫頭面上順從地接過飯盆分着飯,卻時不時眨着亮閃閃的眼睛,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再看看這個人。
四輪椅上的人可不怕瞧,就當沒看見,申伯打了盆熱水遞來,沒忍心便詢問道:“曈曈這是怎地啦?莫不是掉坑裡了?瞧這小臉黢黑,趕緊洗洗。”
小丫頭忙接過水盆,邊洗着臉,邊側頭殷殷地點着小腦袋,一對雙螺髻晃得更亂了。
“哎呀!掉坑裡了嘛,可受傷啦?”座椅上的人嘴上焦急,面上卻是一副調笑之态。
“區區小坑,怎可能傷着小爺!”
小丫頭洗幹淨臉,坐回闆凳上準備吃飯,奈何尾巴都要翹上天了,左頰上一顆褐色小痣随着腦瓜晃晃蕩蕩。
申伯崩起臉:“噫!姑娘家稱什麼爺,和誰學的,一股子粗俗氣!”
小丫頭偷偷瞄向四輪椅上的人,那人聽出指桑罵槐的意味,摸了摸鼻子,“咳.....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嘛!”
申伯不接他的茬,一時尴尬,他撓了撓右臉,開始插科打诨地胡扯:“童言無忌的嘛,想當年有個兔崽子還問老......我,那《道德經》是我寫的嗎?哈,哈哈......”說着自己先笑得不行,一瞬間心潮澎湃,雙眼蓄起了水光,“還有還有,問我把鳥毛拔了插在自己背上,能不能同鳥一樣飛?哈哈哈,便是能飛,老子見了保準也給他射下來,丢給太醫院研究去,那皇......帝......”
說話的人突然噎住了口,斜眼瞟了眼對座的人,見他仿若未聞,偷偷舒了口氣,抹了把臉,把話扯了回來:“可将墩娃他們安全帶回來啊?”
小孩子大概就是這樣,上一時還沉浸在大人唾沫橫飛的闊談中,下一時便能被一個輕飄飄的問題帶跑了心思。
“嗯!義父和申伯的囑咐,曈曈都記得,把墩娃、喜子他們全須全尾地帶回來了。”桌上沒有食不言的規矩,小丫頭嘴裡含着飯,一本正經地回答,說起“曈曈”兩字的時候,尤為清晰,眸子都透着歡喜,“就是墩娃重了些,掉下去磕着肉,青了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