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不得以絕了去禦前鬧事的念頭,半道兒又拉着楊晉去攔人,把楊肇險險救了下來。
這事兒鬧得動靜不小,洛陽城中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瞧着,最終卻又輕輕放下。
楊家又吃了啞巴虧。
楊肇被接回府後,還被問候了家法。
據說那夜,楊晉親自在祠堂拿鞭子狠狠抽這個不孝子,楊肇還在不甘心地哭嚎,“裴淩那厮絕對有問題!指不定就是被我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不然他怎的獨獨就針對我?當真有個女人!阿父,孩兒斷斷不會撒謊!孩兒這麼盯着裴淩,也是為了妹妹、為了我們楊家啊!”
楊晉臉色鐵青,“你還敢說!老夫的臉都讓你給丢盡了!”
楊晉足足抽斷了兩根鞭子,才命人把暈死過去的楊肇擡下去。
此刻,楊晉一看見裴淩,臉色又變得極為鐵青,隻差在裴淩路過他跟前發出兩聲冷哼。
成朔帝蕭文惔将之看在眼裡,他也聽說過了前幾日的事,樂于見這二人内鬥,橫豎沒鬧出人命便是了。
比起楊太傅與裴丞相間暗流湧動,太尉鄧嗣倒在一邊時不時咳嗽兩聲,一副狀态遊走在外的模樣。
先帝時期,因皇後與太後皆是鄧氏女,鄧家曾權傾一時,但自從五年前新帝登基、華陽公主離世後,鄧嗣便開始頻繁稱病,閉門謝客。
雖位居三公,但這些年卻日漸将話事權讓渡給了旁人。
也不知是為了保全家族,還是當真身體不好,現今鄧嗣低調,連朝會都鮮少參與,今夜也不過是“勉強支撐着病體”在場。
待裴淩落座後,皇帝方才淡淡開口:“方才戰敗送來,北道又有一國選擇依附于匈奴,看來開春打仗的難度又上升不少。”
今夜皇帝召三公議事,也是為了商議此事。
鄧嗣道:“老臣便直說了,臣以為,開春後不宜打仗,這兩年戰争耗費不少,此刻更該休養生息,避免勞民傷财。”
尚書令陳之趙道:“臣以為不可貿然行動。”
皇帝又不自覺看向裴淩,于治國大政上,裴淩眼光獨到,幾乎從無判斷失誤,“丞相以為呢?”
裴淩冷淡道:“不戰。”
若是往年,以裴淩殺伐果斷的風格,必是主戰一方,如今他這樣說,讓楊晉怔了怔。
裴淩微微垂眼,嗓音清冷,不緊不慢道:“往年開戰,早春占進先機,其一是春季回暖,雨水多,有利于騎兵突襲,且冬日之後戰馬皆餓得扁瘦,開春正乃畜牧農業的關鍵時期,此刻發兵,更宜打斷敵軍的休養生息。是以,先帝時期凡遇匈奴之戰,皆時常于正月發兵,百戰百勝,不僅為将領之功,更決于國力。”
“但今時不同往日,眼下軍饷吃緊,戰馬不壯,沒有一粟一石的供給,怎能千裡奔襲,占盡先機?段纮戰死不久,而今士氣低迷,不宜貿然行動。況且,若要發兵,又該指派何人?”
眼下冬至将近,皇帝已下令宮宴較之往年從簡,就是因為軍饷吃緊。
裴淩這番話說完,鄧太尉撫須點頭,楊晉卻道:“我們自是休養生息了,但也給了敵軍緩和之機,經過一年多的耗損,想必匈奴此刻可用戰馬糧草已是不多,如今更該一鼓作氣,避免其有緩沖之機。”
皇帝心生猶豫,他明白裴淩所言的道理,但如今,他已失去段家這個棋子,裴淩勢力如日中天,若全然聽他,隻怕今後更難與之相抗。
如今朝中可用的武将,已經不多。
段纮戰死時,前奉車都尉孫愈發兵及時,也算立下功勞,皇帝已早早将其封為博陽侯,還下旨将胞妹榮昌公主指婚給孫愈長子孫昶,便早有開春之後命此人出征,若立戰功,再令其繼任大将軍之意。
但想歸想,當今朝中,又有幾人是裴淩對手?
又怎麼保證不是下一個段纮?
皇帝面色凝重,久久未曾言語。
裴淩至始至終垂着眼睫,面色清冷,他不是不能猜到皇帝的心思,也清楚今夜聊不出結果。
待出了崇德殿後,裴淩便乘車回府,疾步踏入相府大門。
官服的寬大袖擺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男人的俊挺清冷的容顔被燈火映照着,端得神清骨秀、風流蘊藉。
他邊走邊淡聲問:“可有什麼動靜?”
一直在相府内待命的羽林右中郎将李奢上前道:“禀丞相,一切都很安靜,沒有異動。”
李奢今日受命而來,派人在丞相府周圍暗中做了不少埋伏。
這幾日南荛乖順聽話,仿佛被磨損了所有的銳氣,但裴淩心裡清楚,他的公主一向不傻,傲骨難折,昔日在廷尉獄中說被毒死也無所懼的人,怎可能因為被襲擊了就膽小至此?
裴淩這幾日看似心猿意馬,也有即興陪她演戲的意味在。
他勝券在握,便縱容她撒嬌糾纏,隻是想瞧瞧,她到底要做什麼?
那日在客棧發現她時,他便覺蹊跷,懷疑她是碰見過什麼人,聽了什麼話,才會突然轉性。
今夜離府,也有故意為之。
今夜的丞相府,易進難出,看似松懈異常,實則甕中捉鼈,隻要有人敢帶走南荛,無論是誰,踏出丞相府的瞬間,都會被射殺成篩子。
裴淩人雖不在府中,但誰也别想再劫走南荛。
原以為眼下聽到李奢的禀報,他微微挑眉,本以為今夜有條大魚,看來是他多疑了。他不緊不慢地朝着南荛所住的方向走去,又問:“她今夜可還安靜?”
李奢知道,這個“她”是指誰。
他想了想道:“南荛娘子今夜在四處走動,似乎是在散心?”
裴淩腳步頓住。
他負手側身,視線落在李奢臉上,“什麼意思。”
李奢迷茫道:“就是半刻鐘前……她拿着狄郎中的腰牌,說要獨自散散心,屬下想着也隻是散心,便沒攔着……難道不是您應許的嗎?”
以狄钺和裴淩關系的親密程度,那些巡邏的人看到腰牌,第一反應都是這樣想的。
裴淩的眸光卻驟然寒冽下來。
恰在此時,有人慌慌張張來報,“丞相不好了,狄、狄将軍被人打暈在南荛娘子的房裡……”
南荛能殺普通成年男子,卻絕無可能悄無聲息地解決會武的狄钺。
裴淩何其聰明,極快地聯想到什麼,轉頭朝着書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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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簡單雅緻的書房裡,光線昏暗。南荛跟随裴淩來過幾次,早已熟悉裡面的布局,借着柔和皎潔的月色,依次點燃了燈燭。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書房的每個角落,開始仔細地翻找。
時間有限。
裴淩随時可能回來。
南荛抓緊時間,着重檢查機關暗格,裴淩這種人生性多疑,絕對不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眼皮子底下。
南荛全身緊繃,飛快地翻箱倒櫃。
隻是,她這幾日在裴淩跟前表現出的虛弱,并不是全然虛假。
南荛此刻全然顧不上頭傷,未曾想到蹲下起身時的動作太急,隻覺一股尖銳的刺痛入針紮般襲入大腦,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遭了!
她身子晃了晃,反應極快地伸手扶住距離最近的書櫃,指骨用力到泛白,強忍住眩暈之感撐住自己,方才沒有栽倒下去。
很快,黑暗褪去,她眼前再度清明。
南荛痛苦地皺着眉頭喘息,忍不住用手錘了錘鈍痛的太陽穴,方才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感覺腦海中閃過了什麼模糊的畫面,太快了,難以捕捉。
她緩了許久,才慢慢站直身子。
肩膀不經意碰到了什麼。
南荛轉身,才發現此處有個隐蔽的洞櫥,擡手打開。
裡頭挂着一副畫像。
華服盛妝的少女,烏發柔軟,眼似點漆,正手持羽扇立于一片花團錦簇之間,修長的脖頸揚起柔韌的弧度,姿态驕傲得宛若一隻遺世獨立的鶴,側眸瞥來,眼神清明。
她的容顔,與南荛并無二緻。
畫的左下方,有小字落款:
——裴觀清,繪于景元三十七年秋。
景元三十七年。
也就是六年前。
這是裴淩當年親手畫的……她從前的肖像……
南荛久久伫立,盯着眼前這幅丹青,無論謝明儀如何告知她真相,無論事情有多麼可疑,她都一直心存僥幸。
直到此時此刻,終于親眼确認。
她是華陽公主。
她的本名,叫蕭令璋。
她不是什麼可憐孤女,她是天潢貴胄,先帝之女,也是昔日名噪一時的長公主。
就在此刻,外頭驟然有火光逼近,伴随着急促紊亂的腳步聲。
裴淩回來了。
門被推開的刹那,外頭驟刮進猛烈的風浪,掀起南荛的衣袂與長發,仿佛預示着一場深冬裡的狂風暴雨。
裴淩身後還跟着一群人,幾乎所有人都瞧見了裡頭的情形,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誰也不敢出聲。
南荛站在明亮的暖光中,不避不讓地轉過身,對上黑夜中男人投注來的沉沉眸光。
這一次,她先主動開口。
“我想,我們該好好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