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居然是狄钺守在外頭。
南荛快速思考着,打手勢示意謝明儀躲到房間的角落裡,借助床帳遮擋,黑暗瞬間隐匿了謝明儀的身形。
南荛快步走過去開門,望向站在門口的狄钺,“我沒事。”
狄钺的手都按在了劍鞘上,聞言方才松了口氣,“那便好,我方才聽到什麼動靜,險些以為——”
以為有人潛進來了。
南荛聽罷,狀似不經意地試探道:“你一直在這附近嗎?這外頭冷,要不要進屋裡坐坐?”
狄钺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不必了。在下正在這周邊巡邏呢……”
南荛笑笑,目光看似溫和平靜,掩袖輕咳兩聲,心裡卻想:狄钺當真敏銳,真不愧是裴淩身邊的親信,眼下他聲稱正在巡邏,又出現得這麼快,大抵便是裴淩進宮前就派狄钺看着她了。
把她看得還真嚴實。南荛心裡又是無力,又有些暗惱。
她眼珠子轉了轉,垂眸咬唇,狀似失落道:“好吧……我本想着,眼下裴大人不在,我一個人待着,着實有些……”她扶着門框的手指不自覺攥緊,似是為難。
狄钺一愣,見她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忽然想起嚴伯玉之前說過的話來。
嚴詹說,公主自上次逃離後便受驚過度,害怕一個人獨處,非得讓丞相陪着才肯消停,眼下丞相進宮,她一個人也許會害怕。
這也是為什麼,現在是狄钺守在這兒。
狄钺和她也算熟識了。
狄钺這樣想着,看着眼前時而咳喘兩聲、弱不禁風的公主,愈發心生憐惜,有些動搖。
他認真想了想,終于勉強答應,“……那在下,就陪娘子說說話?”
南荛立即欣喜地點頭,打開門讓他進來。
屋内光線昏暗,隻點了一兩盞燈燭,狄钺皺了皺眉,借着昏暗的光尋了一處坐下。
自南荛上次逃跑後,狄钺也自責不已,怪自己粗心,未能及時發現她的不對勁,後來他也鮮少有靠近她的機會了,也擔心南荛會因逃跑失敗與他生出嫌隙。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同狄钺說話,狄钺難免緊張,往常他能說會道,此刻也有些不知該從什麼地方聊起。
南荛想了想,主動開啟話題:“将軍能同我說些……有關華陽公主的事嗎?”
狄钺沒想到她問這個,怔了怔才道:“其實……在下從前見過公主的次數不多,很多都是聽别人說的……不過可以确定的是,民間雖傳公主從前驕橫跋扈,但實際上,公主從前……人特别好,秉性正直……”
他一說起來,便不自覺滔滔不絕起來。
南荛從前聽這些,隻當在聽話本子裡别人的故事,自從懷疑自己就是公主以後,再聽這些便心情複雜。
狄钺說了很久,發覺南荛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麼,忍不住問道:“娘子怎麼了?”
她輕聲道:“我在想,公主這樣好,丞相應是不會輕易忘了她罷?”
“那是當然!”狄钺不假思索地回道。
她笑意勉強,燭光下濃密的睫羽輕顫,隐隐含淚,似是極為沮喪失落,“公主這般美好,縱使離世多年,丞相也仍對她念念不忘、情深義重。而民女微賤之身,漂泊無依,又嫁過人,若說公主是天上的雲,我便如這地上的污泥般……”
狄钺呆了呆,不料南荛竟會這麼想。
她為什麼要拿自己和公主比?
該怎麼和她解釋,她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她不必這樣妄自菲薄?狄钺抓着腦袋,神色糾結為難,“娘子莫要這樣說,公主雖好,但你也很好。”
南荛卻兀自沉浸在傷心的情緒裡,“我與公主宛若雲泥之别,想必在丞相心裡,也是如此吧。”
狄钺聽罷,再度目瞪口呆,久久才反應過來,原來她這般在意這個,是因為丞相?她想在丞相心裡占據的份量更重些是麼?
她終于肯對丞相動心了!狄钺一邊不知該如何解釋,一邊又極是欣喜,“娘子若是擔心這個,那萬萬不用想這麼多,你放心,丞相待你定是真心的!”
“可我哪裡比得上那些出身高貴、滿腹詩書的世族千金……”
“怎麼會?娘子性情溫柔、心地善良,長得又好看,我瞧你比她們都好呢!”
南荛擡眸,幽幽地問道:“可将軍方才不是說,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得過公主嗎?”
狄钺霎時被問住,摸着腦袋左顧右盼,結結巴巴道:“哎,我那個……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慌亂地解釋起來,語無倫次。
南荛見他如此,面上看似楚楚可憐,實則眼底逐漸流露出一絲諷刺的意味——看來裴淩身邊的人,也早早知道裴淩一開始就在欺瞞她,都竭力全力地想讓她屈從于裴淩。
就在狄钺急于解釋之時,全然沒有注意到黑暗中有道影子正在逐漸迫近他的背後,下一刻,手刀狠狠劈在他的後頸上,狄钺瞪大眼睛,一個字都未及發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謝明儀凝視着地上的人,冷聲道:“虛僞。”
口口聲聲說仰慕公主,卻幫着丞相監視她。
謝明儀越想越氣,忍不住用力踹他一腳。
南荛瞧見謝明儀撒氣的舉動,忍俊不禁,她倒不讨厭狄钺,狄钺隻是奉命辦事,也許他是真心覺得,她隻有跟了裴淩才是為她好。
南荛隻是在想,得虧今夜守着她的人是狄钺,她才好應對。說來,裴淩心機深沉,身邊竟能容下這樣一個性子直率、毫無心眼的下屬,真是稀奇。
她蹲下身,從狄钺腰側取下一塊腰牌。
借着燭火翻看兩下,發現這竟是羽林軍的腰牌。
“他竟不是丞相府的侍衛。”南荛喃喃着,快速地思索起來:狄钺說今晚在巡邏,可他的真實身份是羽林郎中,不該在相府巡邏才對。
這會不會意味着,現在實際上還有别的羽林軍正悄無聲息地守在相府四周?
……那謝明儀又是怎麼進來的?
細思極恐。
南荛不禁起了身冷汗。
她突然道:“我不能跟你走了。”
謝明儀一驚,“公主?!”
“多謝你今夜來找我,我自己的事,本就不該連累别人。”南荛下定了決心,擡頭看着謝明儀,鎮定道:“今晚恐怕沒有表面看上去那般簡單,我若跟你走,極有可能我們兩個都走不了。”
謝明儀皺眉道:“可是公主,倘若今日不走,以後恐怕也沒機會了。”
謝明儀既然敢闖丞相府,便做好了不脫身的準備,對她而言,隻要能保證公主的安危便好了。
當年公主出事時,她未能守在公主身邊,如今這種時候,又怎能眼睜睜看着?
她激動地望着南荛,南荛苦笑着,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就算走了又如何?裴淩而今位高權重,我若投靠旁人,隻會連累旁人,若單靠我自己,也始終逃不掉。”
倒不如直接坦率地面對。
她垂眼望着腳尖,嗓音雖輕,卻無比堅定,“況且,無論我是誰,我都也沒有打算做公主,你不必白費這些功夫。”
謝明儀說:“奴婢還是不明白……”
南荛道:“人人皆說華陽公主當年何其威風,可最終她卻落得如此下場,可見做公主也未必好命,即使我做回公主,在洛陽就一定能自保嗎?何況,華服彩衣不過是身外之物,隻要能安穩度日,對我而言便足夠了。”
南荛一直很清楚,她想要的是什麼。
身為失憶之人,她看似漂泊無依,卻絕不甘于随波逐流。
謝明儀心中微震,見她話語如此堅決,比起那日剛知道真相時的恐懼無助,此刻更顯得坦蕩而從容。
她沉默許久,再次對她拜道:“既然公主心意已決,奴婢便不再多言。于奴婢而言,隻要公主平安,一切便也足夠。但公主若還受限于裴淩,奴婢将來無論如何也還是會再來救公主。”
南荛隻是朝她溫和地笑笑。
由于外頭危險未知,南荛讓謝明儀先别輕舉妄動,她先出去探探,吸引旁人注意,謝明儀再尋機逃走。
南荛在身上揣好匕首,拿起狄钺的腰牌出去。
有了腰牌,一切便暢通無阻許多。
狄钺雖是羽林郎,但他和裴淩之間的關系比南荛想象中還要親密,丞相府認識他腰牌的人不少。
南荛生得清麗婉約,外表看上去楚楚動人、弱柳扶風,仿佛風一吹就倒,沒有人能想到這個腰牌是她從習武的狄钺手中硬搶來的。
南荛走到裴淩的書房外,出示狄钺的腰牌,卻依然被人攔下,“此處若無丞相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南荛淡淡道:“若我非要進去呢?”
那侍衛冷硬道:“不行,你……”
他話還沒說完,南荛眸光驟寒,冷叱一聲,“放肆!”
這一聲呵斥,着實氣勢十足,将對方震懾在原地。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南荛便冷笑着道:“你們幾個難道眼瞎了?我每日都陪着丞相出入書房,此處我都不知來多少回了,連裴丞相都不介意,你們幾個還敢有眼無珠地攔着我?怎麼,你們真以為我這次就沒有獲得丞相許可嗎?”
她這一番話委實唬人,俨然一副未來相府主母的架勢,那兩個看門的侍衛都從沒見過這般嚣張的,從她臉上看不出半點心虛。
加之他們值守此處,的确每日都看到南荛,也知道丞相對她疼寵萬分……若沒有丞相許可,尋常女子恐怕也不敢擅闖書房。
一時之間,他們都稍微猶豫起來。
“還不給我讓開?!”
她再度呵斥,嗓音清冷。
那兩個侍衛互相對視一眼,終于沉默地讓開。
南荛推門進入了書房。
-
按照往常,入夜後宮門下鑰,皇帝便不會再傳召臣子入宮,尤其裴淩位居丞相之尊,若無大事,自然不得随意驚動。是以這夜裴淩入宮時,領路的内常侍呂之賀便邊走邊解釋道:“今夜前方有戰報傳了過來,北邊有了動靜,陛下正憂心着呢。”
裴淩了然。
他到時,果然還看到了太尉鄧嗣、尚書令陳之趙、太傅楊晉等人。
幾日前,楊晉之子楊肇被裴淩派人綁走,成安大長公主眼見着兒子被公然帶走,當即氣得要進宮告狀,半隻腳都已踏入了宮門,轉而又聽到裴淩要把人送去廷尉獄,所認定之罪竟是“指使仆從殺人”,這要是真關進去,隻怕真難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