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都是深淵,真真是下不來台了,這下可怎麼是好,如果改口七天,幾乎等于承認先前在撒謊,可是如果不改,難道真眼睜睜欺君嗎?是嫌腦袋太多不夠砍?
李家老太爺悔不當初,一雙急得通紅的眼睛灼灼瞪向李老七,痛恨李老七出的馊主意,若不是聽信了這死不争氣的玩意兒,怎麼會造就了這番前有狼後有虎的局面!
做人總是如此的,計較他人,寬宥自己,下意識就将自身的過錯在事件中摘了個完全。
仿佛沒有看見李老太爺數次讷讷張口閉口卻始終無言的畫面,衛勳仍平靜對金縣令說道:“照京城的老例,停靈從來都是停七天整的,所以方才乍聽聞青山縣的舊俗,難免意外了些。”
衆人隻當他是在閑談,紛紛惶恐熱烈地聆聽着,瞧着一張張臉上熱切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聽菩薩點經。
但邵代柔卻覺得那樣詭異的熱烈毛骨悚然,他們吞吃了李滄,他們像看珍奇動物一樣觀賞衛勳,若不是衛勳位高權重戰功赫赫,他們也許還恨不得把他扒皮拆骨。
至于衛勳怎麼想……邵代柔猜測,他對這些不懷好意的假面都應當心知肚明,她是真有些佩服他的教養和忍耐力了。
不知不覺又看向衛勳了,興許因為邵代柔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一個不奢望從他身上扒下一點什麼來的,才能從他的言談間察覺到一絲其實還挺顯而易見的違和。衛勳應該不是天生話多的人,反複提了好幾次下葬幾日的京城老例,似乎别有用意。
她心中有一陣隐隐約約的猜測,恰逢李老太爺沉浸在即将欺君的巨大的惶恐中,瞧着是顧不上追究她私自開口了,于是她便逮了個無人搭腔的時間點,壯着膽子對衛勳開口道:“聽将軍方才談起,亡夫曾有幸受将軍賞識,與将軍兄弟相稱。”
衛勳再回望向她,眼中的情緒是有些變化的,不再是方才疏淡的客套,他鄭重望了邵代柔一眼,颔首道:“不知大嫂是否有所耳聞,我母親在世時曾認下滄大哥為義子。滄大哥在京城一直與衛家人同吃同住同進同出,待我更是看顧照拂良多,與一般胞兄無異。”
這下不止邵代柔,金縣令的腦瓜子也從沒有第一時間迎上衛勳的遺憾裡轉過了彎,他正苦于錯過了在衛勳面前表現表現的時機,現在不就是現成大好機會?!
金縣令哎呀大呼一聲,一拍大腿,“既然說到這個,下官倒有個想法,就是……就是……”低下頭來回踱步,踟蹰片刻,“就是不知道當不當講。”
衛勳面上溫和,眼底卻沉着機鋒,平靜說請講。
金縣令話說得猶豫,眼裡卻精明得發光,一邊慢條條地說話一邊觑着衛勳的臉色,“照理說,青山縣人身後一應應當按照青山縣的規矩來辦。然而李家大爺的情況又有所不同,李家大爺客居京城多年,又深得衛家尊長喜愛,算是衛家半子,如果按京城風俗來……是不是也應當嘛?也應當的。”
“不可!萬萬不可!祖宗的規矩豈是說改就能改的!”
李老太爺氣到猛然拂袖轉身。
實際都快要掩飾不住喜上眉梢了,嘴上還要假裝推說數次,“沒有這樣的道理”車轱辘話翻來覆去煸了幾遍,擺着老臉氣憤不已,為難了半晌,最終在李氏族人的“勸說”下含淚“艱難”同意。
這下好了,皆大歡喜,所有人都暗自長舒了一口氣,不用欺君掉腦袋、不用燒四十九日的銀子,逝者也不必因為如此可笑的原因久久不能安息。
本來是一件無比理所當然的事情,卻好像要曆經千難萬險,最終才能以一種荒唐的體面方式達成。
邵代柔不知道做什麼反應才好,她的心裡木木的,事實上,也從來沒有人過問過她的想法。他們馬屁拍得響亮,邵代柔懶得聽,可是不在這裡聽着,她能去哪裡呢?
擡眼望去,沒有見到家人的身影,一直跟在旁邊的大嫂金素蘭也站到金縣令身邊去了。似乎這裡和那裡都差不了多少,兜兜轉轉,竟然好像也隻有停靈的地方可以容她喘 | 息生存。
于是邵代柔隻能退回到巨大的髹黑棺椁旁,豁口銅火盆裡的火光還沒有熄滅,她在蒲團上跪下,重新融回被風雪一陣一陣掀動的白幡裡。
“大嫂。”
邵代柔望着橙紅的火光發呆,吓了一跳,一扭頭,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衛勳在她對面也跪坐下了,玄天色的大氅早已脫下,一身素服利落裹上身闆,腰背習慣性挺得筆直。
邵代柔朝他點點頭,不确定自己有沒有擠出一個慘淡的微笑來,“将軍。”
然後,她忍不住多看了衛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