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忍住,短暫收回視線之後,又再看了一眼。
衛勳似乎沒太留意她,打過招呼後,依舊闆正地跪坐着,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拿起一疊錢紙,卷了卷,默然放進逐漸旺起來的火堆裡。
不算那幫唱喏的和尚,原先這一處靜悄悄小天地裡隻有邵代柔一人,盡管對着一口棺材難免害怕,好歹勝在安靜無人打擾。
自打衛勳過來之後,這裡被不斷湧入的李家人擠得嚴嚴實實,随之而來的是天大的麻煩——地上的蒲團不夠用了,想現找竟然也找不着,每個人都想離衛勳更近一些、離棺材更遠些,然後才發現停放死人的地方居然沒有燃香……
盡管李老七盡力在控制局面,現場依然鬧鬧哄哄推推搡搡,宛如初一十五的大集。
在這些不合時宜的吵鬧裡,邵代柔所跻身的這個沒人顧得上的小角落,竟然顯得像是世界上唯一一片淨土。
她剛剛從衛勳身上收回的克制的視線,下一刻就落在了簇黑的棺材上,沒辦法,屋子裡就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很難不将所有注意力都吸引。
黑得油亮的棺材闆聚成一個塔,李滄就躺在裡面,無聲無息,他對外界不再會有感知,所以就連逝者在這世上僅存的最後一份體面都保不住,因為某些貪婪愚蠢的原因,被至親之人拉出來擺放在暴雪天裡——
幸好,有衛勳。
如果不是因為今天這裡有一個能夠在所有人面前說得上話的衛勳,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樣?
邵代柔沒辦法設想。
從幾件芝麻綠豆大小的事的處理上,邵代柔試着去窺出衛勳性子中的一兩分,顯然他胸中是有謀略的,不疾不徐,一步一步推進,更難得的是,他竟然似乎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以他的家世背景來說,好像真是有些太難得了。
這份難得讓邵代柔心裡産生一種……說不清是好奇還是感激的複雜情緒。
她側着腦袋,用餘光去撈衛勳的相貌,細細端詳過去,大概是五官都太過分明的緣故吧,再加上總是帶着幾分沉重的淩厲眼神,瞧上去的确是有些兇相。
嗯……衛勳身量上是長得魁梧了些,卻定然不是那五大三粗一根筋的糙漢子。
無論如何,能讓李滄早日入土為安,邵代柔身為人婦,到底是要對他報以謝意的。
邵代柔收回目光,輕聲說:“多謝将軍。”
她語焉不詳,衛勳卻瞬間領悟了她謝意的來源。
一聲道謝換來的是一聲沉重的歎息,衛勳沉聲道:“如果不是因為我,這一切本就不會發生。将功補過罷了,心中其實萬分慚愧。”
邵代柔倏然調頭,詫異地望向他,他果然都知道!
轉念一想,李家人無論蠢還是壞都太粗淺顯眼,要是衛勳看不出來,那才是真正的怪事一樁了。
而後也就再無話了。畢竟是寡婦,邵代柔自認問心無愧,可落在有心人眼裡,興許傳着傳着就成了小寡婦跟外男聊得有來有往的風流韻事,于是兩個人相繼沉默下去,耳朵裡被漸次湧入的喧鬧聲吵得發嗡。
要說李家辦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是不用挑揀的。就說置辦的香燭吧,品質是真的次得狠了,火光忽明忽暗地跳着,跳着,跳得艱難,偶爾被風一吹就像是要咽了氣去,先前邵代柔獨自在這裡待着,幾次被眼看着就要熄滅的燭火弄得毛骨悚然,不上不下的,倒不如索性沒有光還來得痛快些。
這會子似乎有些不同,有衛勳坐在她面前,他肩寬背闊、腰背挺直,高大的輪廓将那吊死鬼似的燭火擋了個七七八八。邵代柔從來不曉得,一個人的存在感竟然能夠如此強烈,周圍有了人氣,連湧進屋裡的北風都不再像方才那般龇牙咧嘴,倒顯得被冬雪映進屋裡的月光都特殊起來。
說來也奇怪,邵代柔并不了解衛勳,也不認為短短一夜之間就能夠看穿一個人的品性,隻是……隻是,好像僅僅隻是因為有一個大塊頭沉穩地坐在旁邊,她竟然就感覺心裡稍稍穩了下來,不再像原先那麼飄在看不見聽不着的半空裡懸而又懸,而是慢慢落在了實地上,即使隻是短暫的停留,好賴也能提供來之不易的一瞬間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