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舊漆黑,悅來店這條巷子偶爾幾間光亮,似墳頭螢火,飄忽不定,但柳湛和蔣望回一拐進朱方巷,夜風襲來,仿佛無形中有哪位仙魔施法揮袖,順燃起所有的燈,明晃晃把朱方巷頭頂的天都照亮。
二人經過喧鬧氤氲的浴堂口,往深處走,才兩、三步就有人沙着嗓子喊:“唉,大官人!”
光亮間一點霧氣,分不清是沸水熱氣還是寒露,一長臉屠戶沖蔣望回招手。蔣望回笑着點頭,記得這人,沙嗓長臉,上回問他買過肉。
屠戶也記得他,快到中午了還來買肉,哪裡找?差點想把瘟豬賣給他。
到底不積德,忍住了,從角落裡扒拉出二斤肥肉,屠戶還記得給蔣望回裝起來時自己的說辭:“這肉煉油好下飯,瘦肉未必有這香。”
他心裡還是有兩分過意不去的,招呼蔣望回:“大官人今來得早,有上好的精瘦梅條。”
蔣望回本來不準備買,卻見柳湛目光掃向屠戶眉尾的黑痣——其實已算不得眉尾了,已經挨着太陽穴。
于是蔣望回笑道:“那給我來一條。”
“好咧!”屠戶鈎上取肉。蔣望回又道:“麻煩幫忙切臊子,回去包餡。”
“好咧。”屠霜把肉放到案闆上開始剁,柳湛和蔣望回皆不露聲色瞥向屠戶拇指,攥着刀,有肉泥有血,不容易瞧清。兩人多盯了會,屠戶瞧在眼裡,以為被懷疑李代桃僵,巷子裡的确有人這麼做,切肉的時候手快,摻些便宜槽頭進去,但不是他。
屠戶面色和善,語氣熱情:“大官人們保管放心,這梅條給你們完完整整切好,待會砧闆上能刮的都刮下來。”
心裡卻道好心沒好報,早知道繼續賣你純肥。
柳湛比蔣望回早一點看清屠戶拇指,兩手皆有指紋。
痣也不大對。
應該不是。
但走遠些,柳湛還是問:“知道他姓什麼嗎?”
“姓李。”
柳湛不語,與蔣望回慢行多看。蔣望回又問:“天下姓莫過張、王、李,萬一有好幾個都有痣呢?”
柳湛旋即接口:“那就甯可冤枉,不可錯漏。”
他忽然想到萍萍,她要是騙他,就死定了。
“大官人,買肉不?”又有屠戶招呼蔣望回。
記得上回找他買的脆骨,蔣望回提了提手中梅條:“今日要買不多,已經有了。”
“那下回來找小的!”
“一定。”
客套後,蔣望回和柳湛一道走過店鋪,耳畔剁肉聲此起彼伏,蔣望回緩緩開口:“他倒是姓張。”
但剛才那屠戶肥胖白淨,臉上莫說麻子痣,連一個痘坑都沒有。
二人繼續邊走邊觀察,遇着一個眼角有痣和一個山根有痣的,都打探了姓名,再往前遇着家大店,門口七、八個刀手和案闆一字排開,皆是雙刀快手,铿锵有力猶如奏樂。
當中有一位,是那天白日留守遇着蔣望回的 ,當時店子裡肉全賣完,指甲縫裡都扣不出來,所以說上幾句話,略表遺憾,沒做成買賣。
刀手已經記不起蔣望回,蔣望回仍記得他,大夥都喊小葉。
“大官人要買什麼肉?”小葉問蔣望回。
蔣望回一眼掃去,刀手中沒有上半張臉長痣的,而後發現柳湛在往上瞟,他便也瞥,髒兮兮的挑子依稀能辨認出個“張”字。
蔣望回抱拳喚小葉:“張兄。”
“不不,您喊錯了!”刀手旋即糾正,“小的姓葉。”他往後一指,“張是我們東家的姓。”
柳湛和蔣望回順他所指眺向鋪内深處,一四十上下的男子正躺在竹椅上,手拿茶壺,閉目養神,天已經蒙蒙亮了,光透門照到他臉上,半明半暗,手和茶壺在暗處,隻能瞧個輪廓,剛好眉叢中一顆痣在亮處。
柳湛啟唇:“我們買二斤肉,全切成臊子,不要見一點肥,”他看向案闆,似對副手的刀工不滿意,“叫你們東家來切。”
“大官人有所不知,我們東家不操刀的。唉趙娘子沈娘子……”刀手解釋着解釋着,就茬到招呼新主顧,柳蔣二人循聲望去,見倆手挎提籃,皆戴幂籬女子繞過桌案,拾級進入店鋪中。根本瞧不見面目,不知刀手如何認出來。
柳湛和蔣望回皆好視力皆,瞧見女子進去後,張屠起了身,接着三人一同走到鋪左,一面牆挂滿豬肉。張屠剔下一塊,捉刀細細剁。
可還是看不清張屠指腹。
蔣望回徑直問副手:“不是說不操刀麼?”
刀手舔了下唇,堆笑:“那是咱們鄰居,和東家熟稔。”
柳湛笑道:“我們住隔壁巷子,也算街坊鄰裡,不知能不能勞煩東家,也給我們破一回例?我們會外加些工錢。”
“加金山銀山都不成。”刀手擺手,“東家眼裡的鄰裡街坊人,隻有咱們巷子裡的人。”
說太久,旁邊的刀手也湊過來:“大官人千萬别誤會,小葉說話可能難聽了點,但絕對不是故意刁難。不止我們東家,這巷子裡有不成文的規矩,許多待遇都隻對本巷人。”
“為何如此?”蔣望回追問。
刀手們卻隻笑着搖頭,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