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早在萍萍出聲前,就已俱察覺。
彼時剛拐進這條巷子,他還踱在袁未羅和林元輿身後,似聽說笑,就已微阖眼皮,左手反扣手腕,悄然按住袖劍。
聽來人的腳步聲,覺氣息,像是個不會功夫的,卻跑得極快,索命一般。柳湛挑了下眼皮,稍微側身,像是更認真聽袁未羅發問,實則餘光偷窺巷口。
隻一眼,陌生又熟悉。
柳湛楞了須臾,想起來這是昨日宴上莫名同他攀親的小娘子,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
一而再,再而三!
吃了熊心豹子膽!
她誰派來的刺客?
官家?皇後?還是别人?
柳湛促起狹眸,仔細打量萍萍。
先依據她的發髻衣着,氣息輕重,四肢姿态,判斷是否藏有暗器?
和昨日宴會上一樣,沒有。
還不會武功,不像是來直接刺殺。
硬的不行來軟的,那……難不成是美人計?
柳湛禁不住在心底輕笑一聲。
本朝女子以纖瘦為美,而眼前這位卻身段豐腴。柳湛自幼宮中長大,來往所見,美人如雲,相較之下,她着實稱不上美,隻能勉強說一個眉目清秀。
“官人!”萍萍攏前呼喚。
“不得無禮!”女使蔣音和率先呵斥,緊跟着走在最前頭的袁未羅也跑回來,攔住萍萍:“不得無禮!”
他重複蔣音和說的話,又咄叱:“哪裡來的潑婦在這大呼小叫?”
“不、不,小哥您誤會了。”萍萍連忙擺手。她因為昨日被攆,是因為自己哭哭啼啼,激動之下,沒講清楚原委,官人哪怕失了憶,也是明事理的人,于是此時此刻,于是勉力鎮定情緒,溫聲解釋:“叨擾了諸位,着實抱歉,但奴家的确不是有意冒犯,亦未亂喊。這裡頭有誤會……”萍萍揚高嘴角,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是來找我家官人的。”
她說到此,視線就不自覺離開袁未羅,落到柳湛臉上:“但……他可能……記不得我了。”
“大膽民婦!”話未說完,就再次被蔣音和厲聲打斷。這一聲遠比方才尖銳,尾音都劈啞了。一時同行的袁未羅、乃至林公林元輿,都詫異望向蔣音和,不知她緣何這般激烈。蔣音和也自知失儀,用手肘拐了下身旁的蔣望回,似責問哥哥怎麼不挺身而出,又好像想讓他幫她。
蔣望回右手攥着劍柄,雙唇分合,似欲言又止,林元輿見狀便欲斡旋,攆走小娘子,卻陡然窺見柳湛擡手,林元輿瞬間合上唇。
柳湛擺了擺手,淡道:“先把她帶回去。”
說罷便轉過身去,“驚喜”自己送上門,豈有不收之理?
他倒要看看,是哪個給安排的這一出?
“你終于肯聽我說話了。”
柳湛突然聽見那小娘子開口——哪怕極力鎮定,掩藏情緒,仍抑不住說話之人語氣裡的顫抖和酸澀,像是誰捏着她的鼻子,揉着她的眼在講。
柳湛雖面色恬淡,心卻又一霎莫名愕然,他緩慢回首,正對上萍萍癡望的一雙眼。
萍萍鼻子酸得太厲害了,她心裡一個勁喊着别哭别哭,要鎮定,眼淚卻不由自主一顆顆往下掉。萍萍不得不揚起下巴,仰脖望天。
柳湛睇她須臾,微微一笑:“待會我們好好聊聊。”
這下萍萍的淚庫開了閘再也合不上,直往下淌,今天的太陽可真好,她隔着一層淚都能看清楚,雨後初晴,空氣清新,這條巷子裡的兩株梧桐樹葉子油綠,巷口那家人種了棵梨樹,開花似雪,随風往這邊吹,散落漫天。
萍萍眼睛越哭越亮,努力抑下,飛快抹了一把眼,沖柳湛漾起一笑,酒窩深陷。
柳湛淡淡噙笑,心道:此女演的,過猶不及。
他轉身繼續往前走,林元輿不緊不慢跟上,萍萍見狀,亦拔腿要追——不用押解強迫,亦無需人引路,柳湛的背影就是她的磁石。
剛跑一步,一隻胳膊兀地橫在萍萍身前:“唉?唉——”
萍萍擡首,見還是方才出聲,昨日宴會同柳湛挨坐的少年,便福身一笑:“小哥好。”
袁未羅吸氣瞪眼:誰要同她打招呼?!
自己是明晃晃來攔人的!
殿下豈容蒲葦攀附,她有沒有半點自知之明?
還有小哥?
自己已經年過十七,早已不是孩童!
萍萍不知袁未羅氣惱,已自行往左挪步,打算繞過他去追柳湛。袁未羅見狀也往左移,伸長胳膊。
萍萍改右,袁未羅再攔。
萍萍止步,含笑施禮:“小哥,我要往前去,勞駕您讓一讓。”
袁未羅睜大眼瞅萍萍:這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嗎?
竟能大大方方對視,坦然提要求?
而且還笑!
袁未羅猶如拳打棉花,噎得難受。
而萍萍則趁他分神的功夫,成功繞過去。袁未羅急忙追攔,脫口而出:“我勸你老實點,别打我們殿——”
差點說漏嘴,及時止住,眼下情形,又不能喚柳湛郎君,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卡了半晌,含含糊糊:“你、你……别打歪主意啊!”
萍萍心裡眼裡隻有柳湛,耳朵裡傳進袁未羅的警告,隻笑着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