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望回卻驚得一擡眼皮,而後鎮定心神,屈膝回道:“回殿下,臣……為着行程妥當,事先将金陵、潤揚一帶輿圖熟記于心。”
“過西津渡便進潤州,有寺金山。”
“‘北固在金山以東十二裡,近瓜州,出潤州’,這些都是輿圖上記載的。”
蔣望回斷續答了好幾句,柳湛卻隻往他膝上晲了一眼。
“這事不必跪。”他好似随手一說,又繼續往那折子上勾勾畫畫了。兩滴水從窗外飄進來,眼看要打濕公文,柳湛手往左挪避開。微風掠過他的後頸,從耳後那顆小痣擦過。
原來外頭已雨若飛絮,之前被誦經聲遮蓋,不曾察覺。
女使旋即擔心柳湛淋濕,上前想要關支摘窗,袁未羅輕聲提醒:“正燒着炭呢……”
整艙就剩這一扇窗戶還開着,倘若全關了,人會暈的。
女使退後一步,與袁未羅耳語:“那把炭滅了。”
“不行,郎君萬一侵了濕氣……”
他們自以為私語,卻不知嘀嘀咕咕盡入柳湛耳中,往常他也覺聒噪,卻能面靜如水,隻作未聞,今日不知怎地,做不到。
再早些時候也是,莫名就醒了,隻怕還不到子時。睜着眼躺在床上,胸口一股沒由來的郁結。
柳湛想到這,沉下臉望向窗外,蒼穹在這刹那放亮,青山綠水,猝入眼簾。蔥翠間,雄黃色的寶殿依山就勢,連綿不絕。
柳湛微怔。
窗外的雨逐漸下大,起霧成簾。
天上烏雲,連成一片。
*
“唉,怎麼下雨了?”
萍萍收攤回家,找出自己最利落得體的一套衣裳換了,甚至還戴了冠子,收拾妥當,出門才走兩步,便覺頭頂濕漉,再低頭望地,青石闆上點點滴滴。
要在往常,她就跑兩步了。
可今日去的是有頭有臉的主顧家,得鄭重,不能狼狽,萍萍毫不猶豫折返,回家取傘。一番波折,準備再出去時,門外又響起馬蹄聲。
萍萍放在門上的手一頓,先透過窗子觑看,一輛棕馬竹簾的馬車停到街對面,隔着來往行人和她對門。
這車眼熟,像是裴小官人常乘的那輛,萍萍再定睛看那馬夫,就是他長雇的那位。
萍萍心一沉,毫不猶豫改走後門,輕手輕腳,溜之大吉,任那馬車空等在雨中。
從淅淅瀝瀝到暴雨傾盆,萍萍撐的傘骨骼還算紮實,沒有被吹翻,但大半個身子還是不可避免被斜風吹濕。
她腳下加快,幾乎跑起來,心想自己真是幸運,遇到的胡員外講究,竈具食材皆自備,幫廚人去就行,不然她帶一大堆東西,跑不動,濕得更狠。
事先已被告知要從胡家側門進後廚,不能走正門。
萍萍找到後門,許是雨大蓋過,叩過七、八下,才有來人開門:“來了來了,這麼大雨還有人能早到啊?”
門一開,女人見萍萍鞋襪濕透,頭發滴水,不好意思再調笑了,默伫原地。
萍萍笑道:“見過養娘,我叫萍萍,是來幫廚今天的壽宴的。”
“哦、哦,我是這家的掌勺。”那女人回神,将萍萍讓進去,又対名單,确認她是來做湯餅的萍娘子。
三兩語混熟後,萍萍才曉得現在在的,都是胡家家養的廚娘,外面雇的除了自己,都會沒來。
後廚裡竈燒着,比别處熱上許多,萍萍的衣裳迅速烘幹,天也在這期間愈變愈黑,直到烏雲嚴實遮蔽最後一絲光。
隻聽得風咆雨哮,想象外面的滂沱。
“這也太黑了。”掌勺唏噓,取出四、五隻青瓷的油燈,分給大夥幫點。
萍萍主動接過一隻,燈底浮油,浸着五根燈芯,分别通過五個小細管到燈口,這種燈五個口都可以分别點,燃得口越多燈越亮,也更耗油。
所以要依據天黑的程度來判斷點幾根芯。
萍萍因此向外看去,别人也跟她一樣,有人不禁擔憂:“這天,看都看不見……晚上還能開席不?”
“呸呸呸!閉起你這張烏鴉嘴。”
“啊呸——我說錯了,頂多到晌午,肯定放晴!”
萍萍默默聽她們議論,不由慶幸自己前腳到,後腳才天黑,沒有摸黑。
老天對她如此眷顧,一定會幫她和官人團聚。
她習慣先給燈裡添了省油的水,而後才點燃三個燈口。胡家燈油用的麻油,很快便滿室飄香。
而江中艙内,燃的油燈皆是普通桐油,并無香味。
風大船蕩,颠簸起伏。
西風肆無忌憚敲打窗楹,桌椅随浪來回滑動,林元輿、袁未羅和女使皆攥牢欄杆,一動不動。蔣望回有功夫在身,比他們好得多,能站起走向桌邊,這燈是方才天重黑重點起來的,搖搖欲墜的油燈,避免傾覆燃船。
他還要再去滅第二盞,太子柳湛卻袖子一掃,先他一步滅掉。
原先身後牆上,柳湛搖曳放大的影子驟然消失。
“員外、員外!”梢公外面急急拍門。
林元輿眺向柳湛,得他首肯,才道:“進來”。
梢公一開門就蹿進來一股子冷風,雖着蓑衣卻仍濕透,水如瀑一順淌到地闆上:““趕上暴風雨了,員外您看要不要先攏船靠岸,找個地方歇一會?等天晴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