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醒來,睜開杏眼,發現自己正倚靠一塊大石頭坐着,周遭蕭然黃土,大地皲裂。莫說人煙,就連第二塊石頭都找不到。
一眼眺到天盡頭,隻有幾棵枯枝。
女子既懵又惑,不知身在何方,又隐約覺着自己靠的這唯一一塊石頭,是被人特意搬過來的。
這預感令她不安,右手撐地下意識想站起,卻痛得呲了一聲。
疼!
鑽心刺骨的疼!
女子這才發覺自己身上全是傷,衣衫褴褛,血痂已和肌膚、布料粘為一體,脫衣裳隻怕會連帶撕下一層皮。
她臉上也有翻着皮肉的刃口,北風滾攜黃沙刮過,仿佛接連不斷的巴掌,抽得臉疼。
她禁不住咧嘴,但剛一張嘴就僵住,因為口裡也有血,腫着。
女子不敢摸臉、呲牙,隻小心翼翼試探着喘氣,緩解疼痛。
籲——籲——
女子腦海中忽有虛影一閃而過。
她怔怔定住。
虛影逐漸變清晰,是一男子展臂擁着她,坐在山徑上。男子的腹部纏着一圈又一圈布條,似乎受了傷。許是因為失血,他的臉色格外蒼白,但五官卻是女子平生見過最周正舒朗的,鼻梁尤其好看,微凸的颌骨平添幾分書畫意境。
微風拂面,發絲亂飛,她在他懷中向上仰望,才發現,男子耳後有一顆平坦的小痣。
記憶中,她情不自禁擡起胳膊,想要摸那顆痣。
指尖剛剛觸上,原本俯瞰大江的男子就轉回頭與她對視,小痣頃刻不見,但他清冷的眸子卻迅速染上煙火氣,仿若天上星墜江心,柔情似水,波光粼粼。
男子抓住她撫他痣的那隻手,将她的掌心貼到自己面頰上,翹起嘴角:“萍萍,我們以後就在潤州生活,開家湯餅店吧?”他講好聽的官話,“主賣銀絲面,臊子就魚桐皮或筍潑肉,夏天……夏天再兼賣些冷淘,可好?”
“那什麼時候開呢?”
“過幾年吧。”
“過多少年?”
“最遲六年,給我六年時間。”
“六年好久啊,到時候我都二十三了……”
……
回憶仿佛帶有法術,女子一時忘記傷痛,也忘盡其它,獨靠孤石,癡癡呢喃:“阿湛。”
她腦中再一閃,約定開店的畫面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紅燭搖曳,洞房花燭,深深凝視,對飲合卺
“駕——”
“駕——”
嘈嘈切切的馬蹄聲驟然響起,如陣鼓,似暴雨,女子驚得一擡下巴,霎時回神。
她眯起眼,瞧見前方塵煙中,一群人正策馬奔來。
*
六年後,潤州。
子時方過,滿城酣夢,唯朱方巷燈火通明,沸反盈天。
更夫提着銅鑼木梆下夜,茶博士趕去上工,巷中擦過,互相招呼一聲。做鬼市的收攤回家,把門關緊,賣湯餅、粢飯和湯包的,支攤做竈,熱氣騰騰往外冒。
大半條巷子都是屠宰生意的,作坊一家挨着一家,刀手肉案上片了整豬,或上鈎,或剁餡,信手拈來,巧若摘花。整座城的肉販牙子都來交易,成百的太平車堵在巷頭。
如今藏富于民,老百姓有了錢便不愛在家開竈了,勞心勞力,不如來檔口洗漱,也才兩文。
所以巷子口人多、車多,賣洗面湯的也多,頂頭唯一一間浴堂還沒開張,緊閉的大門外一字排開好些個賣洗面湯、茶湯的推車,叫賣的媪妪和小娘子們裡,屬其中一位青绡包髻,紮紅發帶的小娘子生意最好。
“萍娘子,來份洗面湯。”
“唉,來啦——”
“萍娘子,還得排多久啊?”
“不好意思,李行老,您前面還有三位,就快到了!唉,張丈,您擦擦手。”
張屠剛洗完臉,髒帕子還沒來得及丢回盆裡,萍娘子就已将幹爽松軟的新帕子遞到手邊。
張屠盯着她,笑眯眯,樂呵呵。
其實像他們這種跟牲畜打交道的,紅豔豔葷血,白花花肉泥,腥臊早已浸進骨子裡,無論怎麼洗,都洗不掉的,卻還是願意來光顧萍娘子的的攤位,一來出了朱方巷,再沒有人像她這樣如親似友,不掩口鼻,不嫌不避;二來萍娘子逢人便笑,微彎的雙眼、旋起的酒窩,一見就驅散心中陰霾。再聽她爽朗笑聲,禁不住跟着笑起來,心情大好。
這兩文錢花得值。
何況别家一樣價格,隻供一盆洗面水,萍娘子這先給一盆洗手,再給一盆潔面。水溫是幾家裡調得最好的,溫而不燙。乍暖還寒的二月裡,用這水洗把臉,熱帕子敷一敷,比泡腳還舒服放松。
且她舍得用胰子,哪怕自個少賺,也定要讓主顧洗得幹淨滑膩,遇到女主顧,還會額外提供七白方子配的澡豆,美白養顔。
也有人勸過萍娘子,叫她少舍本錢,厚人則利微,何苦勞力薄财。萍娘子卻說做生意就是要竭誠相待,“誠者天道,思誠人道”。
人們便起哄:萍娘子你念了幾年書?竟也會掉書袋!
萍娘子大大方方回應,自己沒怎麼念書,孔孟的典故是自家官人教的。
衆人頓時來了精神,萍娘子來潤州數年,獨居寡宿,風雨自扛,她哪來的男人?
有好事的妪婆這才想起來掀萍娘子的包頭巾,裡面竟真梳着婦人發髻!
“萍娘子,那怎麼沒見你家官人的影?”
難不成……是喪了夫的寡婦?
“我同官人走散了,但我們約好了要在潤州開間湯餅店,他一定會尋來。”萍娘子記憶也不多,卻件件笃定,有時候想起官人,不自覺熱淚盈眶。
一傳十,十傳百,朱方巷裡的人都曉得萍娘子要做兩件事:
一,攢錢開間湯餅店;
二,等她官人。
鄰裡愈發照顧生意。
有時候甚至幫她記挂着。近醜時,太平車走得七七八八,生意清閑下來,隔壁賣二陳湯的楊婆便問:“萍萍,你的鋪子張羅得怎樣了?”
“快好了,下個月能開!”萍娘子不撒謊。
她剛拾掇完風爐,擦着手,腦海裡不禁勾勒起開好的湯餅店,門面三、四方丈,桌凳五、六張,她和自家官人一個掌勺,一個跑堂,賣魚桐皮、筍潑肉的銀絲面,夏天兼賣冷淘……萍萍想着想着,會心一笑。
“大官人,吃茶不?”楊婆一句熱情高呼,方才打斷萍萍遐想。她斂神望過去,一鶴氅玉冠的年輕男子正負手含笑,立在她和楊婆面前。
原是年前搬進朱方巷的裴小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