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廨内,西廳
京兆尹鄭竟正與禮部祠部司的賀郎中議事。
七日後中秋,禮部要代聖人于城外的日月祠祭祀拜月,所用禱文正是賀郎中執筆。
此人過分認真,每逢年節祭祀,都會捧着寫好的禱文請鄭竟幫忙審閱。
鄭竟年過三旬,曾以進士登科,入職禮部時寫過不少品相上佳的禱文,修文潤色自是信手拈來,放在往年,吃着茶點論行文,很是意趣無比,今年卻不巧了。
賀郎中上門之時,鄭竟正準備跑路。
都要怪孟深那莽夫,不敢公然得罪敬國公,把此事捅到禦前去不說,還暗暗拉踩他鄭竟不作為,最後竟把東宮也給折騰了出來。
一收到消息,他哪還坐得住,立馬着人理好鬥毆案的卷宗,預備等東宮來人便移交出去,随後上書稱病,回府避一避。
嬌妻美妾,葡萄美酒,豈不快活。
那些朝堂之上的明争暗鬥,誰愛管誰管,反正他不管。
誰料剛到府廨大門,就被捧着禱文前來的賀郎中給堵了個正着。
鄭竟心裡焦急,也隻能先将賀郎中請到西廳,上了茶水點心任君自取,自己則埋頭修文,幾乎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當年科考答卷都沒這般兵荒馬亂過。
“府尹!”
一名差役匆匆步入西廳,顧不上對賀郎中行禮,走到鄭竟身邊,附耳說了幾句。
鄭竟執筆的手一顫,一滴墨迹瞬間蓋住了新添上去的字。
“東宮來了?”
......
停在府廨門外的馬車裡,隐約傳來女子微弱的聲音。
剛走近便聽得一清二楚的京兆府一衆在值官員:“……”
這下紛紛頓住腳步,擡頭望了望天色,神色微妙。
許是聽見外頭腳步聲,車裡動靜消失,少頃,車門推開,一個身披大氅的人影走出來,在岚兮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
衆官員忙低下頭,掩飾面上神情,鄭竟領頭,便是再不情願,也得上前叉手行禮。
“臣京兆府尹鄭竟,不知殿下駕臨,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鄭府尹不必多禮,今日我來京兆府,是應聖人旨意,調查暢園湖鬥毆案,還要勞煩鄭府尹協助,調閱案情卷宗。”
頭頂傳來的聲音很輕,有些微沙啞,似含着濃濃病氣,聽得人心頭直打鼓。
看來京中久聞太子重病的傳言是真的。
鄭竟低頭盯着那件垂至靴面上的白氅衣,隻覺得可惜了。
比自己還高的個頭,又未及弱冠,便是儲君,也該是個清朗疏俊,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君。
“不勞煩,臣立即着人去取卷宗,還請殿下移步西廳等候。”
鄭竟讓開身子,容對方先行,卻在看見對方眼睛時忽地一怔。
琥珀色澤的琉璃眼眸,寒潭潑雪般清淩淩的目光自他身上掠過,讓人不禁想起深冬臘月裡的湖面,有日光初初一照,便是萬千鋒芒折出。
一陣苦澀的藥香挾風而去,不過刹那,琉璃雙眸微垂,眼皮覆下,如濃雲遮天蔽日,鋒芒瞬間收斂得幹淨。
身側人戳鄭竟後背,小聲提醒,“府尹,殿下走了。”
鄭竟朝他甩袖子,“我沒瞎,去去去,該幹嘛幹嘛去,都散了!”
他姑且收回前話。
這東宮雖說病氣纏身,沒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體态,好歹還占個清朗疏俊,獨獨那雙眼睛,瞳生異色,可謂是與當年的何賢妃一模一樣。
......
一行人至西廳,隻剩下鄭竟及幾位下屬,還有賀郎中等人陪同。
因太子體弱,走得極為緩慢,等衆人走到西廳,卷宗早已取來,擺在了案頭。
太子落座,拿過卷宗翻看,廳堂内一時隻聞得沙沙聲。
鄭竟埋頭喝茶吃糕點,比起先前修改禱文時的焦急,此時的他已然多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随性,倒是賀郎中先受不住了。
他本是攜正事而來,雖偶遇東宮,平生罕見,但東宮辦事,他的正事就得讓道,在一旁當個陪坐的木樁子,着實難熬。
也不知那卷宗薄薄幾頁紙,太子殿下怎會看得這般久,莫不是真沒什麼本事......
賀郎中躊躇許久,終是起身,“殿下,臣在禮部還有要事未辦,便先告辭了。”
紙頁摩挲聲停住,太子擡起頭,淡笑道:“賀郎中勤慎,吾當習之。”
東宮從未涉政,與他也未有交集,卻初初見面便誇他,想起方才心底念頭,賀郎中像是真被人看破心思般,一時惶恐不已,“殿,殿下謬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