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擺置在中間偏左的是以陶盅盛放的單縣羊肉湯,為山東單縣的特色湯食,湯,色白似奶,味不膻不膩,這道菜調料及火候的掌控十分重要。
皇兄以往做過好幾次,晏琅深深記住。
有一道是醋熘魚,來自浙江杭州,這道菜還有個典故,酸甜有味。
一道文山肉丁為江西,還有一道晏琅不太知曉,皇兄以往較少做,晏琅似乎記得味道,但不知出處。
淮時和告訴她是廣西苗族的一種菜,将豬骨或牛骨等牲畜的骨頭舂爛,再伴入幹辣椒粉、鹽等調料密封置于壇内,半個月取食,為辣椒骨。
晏琅記住了,她唆了一塊骨頭,勁道。
皇兄連廣西苗族都有去過,他常微服私訪,在年少去春山書院讀書時,更是私下裡遊學走過不少地方。
除了回應她,“食不言”,皇兄将這個準則貫徹的很好。
淮時和一般比晏琅更早放下筷箸,晏琅吃飯慢且吃得很多。
她扒飯,盛湯,淮時和坐在對面,看着。
偶爾将視線調向外間,看白茫茫。
最後一聲筷箸碰玉碗的聲音,晏琅将筷箸放于筷枕上,對面的人拿起一張繡着金竹的錦帕朝她嘴角伸過來。
晏琅頭朝人迎去,細滑的錦帕擦在她嘴角,她下颚習慣性微擡了擡,讓人更方便給她拭。
他們就是這麼親近,皇兄近兩年一直待她很好。
好到她快忘了——
宮人們将桌上的食具收下去,太圓終于也被喂飽再被放出來,她喚它,家夥不理,晏琅走近,在旁側試着用腳逗它,她不會真碰到它,就是想跟它來勁。
況且屋子裡有人在,她不敢太放肆。
淮時和在正殿東側的梢間内拿着一本書畫古籍看,晏琅走至門邊,看外間,雪中的人還在跪着,不過雪小了,但那人,圓圓的腦袋上,一雙眉頭,不得不皺着。
晏琅欣賞了一會兒雪景,估摸梢間内的人該出來了,她也消了食,便走至殿西側的榻上,坐着,兩隻腳擺了擺。
淮時和從東側走出,到她面前,他道:“我給你看看。”
晏琅道:“好。”
晏琅的腿不再擺動,淮時和的雙手放在她小腿左腿處。
他在替她按,不時問一句她疼不疼,有時他沒問,晏琅也會适時應出。
最近幾次到淮時和宮中來,都是這樣的,晏琅當初斷腿後又掉入冰水中,腿上留了一點寒症沒得根治,這是又複發了。
韓醫正說這次複發治好後再過幾年調理就能完全治好,隻是今年天氣有點冷,晏琅一不注意,就複發了。
但她上身并不怕冷,且還有一些腿腳功夫。
淮時和按着她的小腿,他的手法時輕時重,行迹很緩,是跟醫正學過的,不過他是想了解她血瘀腿疼的情況,或者說,這般,讓她自己更注意。
晏琅可不敢怠慢吃藥或者艾炷灸穴,皇兄這般就是在“提醒”她呢。
晏琅喊了一兩處疼的地方,然後道:“都不是太厲害了,我行動是不受打擾的。”
淮時和應了一聲,蹲在她身旁身影未動。
手依然按在她腿骨上,晏琅視線注意向面前的人。
她的視線逐漸又落在人一塵不染整齊的衣領處,是這衣物襯人呢,還是人襯衣物,當是,“人”襯衣物。
她看向外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外間那位,是張大人吧,聽說他讓皇兄你在朝堂上出了醜,明明是你的人,卻反過來在堂上惹得你讓皇上不快。”
這事已快傳遍了,後宮也大都知曉,晏琅即使做個閑散皇子也大緻知曉情由。
宮裡言,這位張大人來太子宮已跪第二日了,她自宮外今日回來時,在宮門内聽了一嘴。
淮時和道:“你聽了多少?”
晏琅把自己知曉的說了,她道:“皇兄,你是不準備再用這人了嗎?”
淮時和道:“聽過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吧。”
晏琅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她,還有些疑惑。
這位張大人,該說是倒黴還是不太聰明呢,他身為右佥都禦史,受浙江一道禦使的撺掇,“跟”着一道參浙江嚴州知府與戶部侍郎私自減免嚴州府賦稅,雖說後來得知是嚴州府去年遭了災,減免有利于民生,對百姓來說是好事,但對朝廷來說,卻是違令行事且内外勾結。
需治個革職流放的罪,戶部侍郎一聽不幹了,在朝中爆出為遵了太子的令。
本來太子監一部分天下之政,一府的賦稅,免了些就免了,但江浙一帶為太祖當初打天下時刻意加衆賦稅的地方,因當初太祖攻打這一帶,其民衆曾擁護過他的敵者,所以要減免此間賦稅不能輕易;二是陛下這兩年對南巡很有興趣,國政早年動蕩,國庫沒有什麼盈餘,如今看着稍充盈些,陛下一直有這方面的打算,賦稅自然重要,太子一黨卻不太認可,覺勞民傷财,皇帝本就在這方面對太子有些不滿,所以緣何太子會私下處理,結果捅到明面上來,吏部侍郎與嚴知府受了訓斥,陛下卻沒罵太子。
但,這明擺着更加重了皇帝對太子的嫌隙。
爆出太子後,張大人就蒙了。
之後便到太子宮請罪,白日來跪,晚間還是回去,謝罪也要命。
太子自也不會要他的命。
隻是——
晏琅想了想,她問:“張大人若是被人利用的呢?”
淮時和道:“有了嫌疑,終是不便再用。”
與晏琅的猜測一緻了,皇兄是不準備再用了,這人雖有可能被“利用”,但也有可能已背叛,不可靠了。
淮時和的手往下,晏琅喊了一聲,她道:“這裡有點疼。”之後便未有再感覺疼痛的地方。
淮時和将手放下,他起身,道:“韓醫正的話,你得聽着,按時服藥,按時施灸,若是後面加重了,或者沒有效果,就到我這處來,我替你治。”
晏琅擱下腳立時感覺有點軟,她道:“皇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讓母妃,還有大家擔心的……!”
皇兄擔心她,到時其他的宮人也會對她更加“看顧”。
晏琅不能讓皇兄太擔心,她知道他現下有很多地方縱着她,但她若是真惹他生氣,恐怕會令她害怕。
畢竟當初她的腿,是他令人打斷的,也是在一個雪日。
她還記得他站在廊下,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身姿挺拔,銀灰色狐裘,狐裘領邊紅色的系帶,系帶在雪中飛舞,她一直記得那迎風亂舞的系帶,在雪粒子中張狂舞肆,而他的面白,聲沉,如玉人的臉龐吐出“斷腿”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