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胸口一團沉甸甸的物事壓得憋悶醒來。
旋即打了個寒戰,他忙坐起身,胸口那團毛球咚地滾到了地上。
庫房不僅陰冷,還因為海波紋而顯得潮濕,姬朝安顧不上心疼藏書,而是摸了摸滾到地上的毛團子。
比往常大了一圈,毛皮又濕又冷,在他手掌底下一動不動。
姬朝安心頭發沉,小心翼翼将灰兔提起來,平日裡活潑亂蹦的四肢俱都無力偏軟地懸空垂墜,沒有半點聲息。
姬朝安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尖顫抖地将小槐樹抱在懷中,突然低聲笑起來:“歪打正着,果真長大一點了,這是傷春鎖松了一點,果然靈氣增強就能動搖封印。隻是此舉太過兇險,往後切莫冒險,要按部就班,跟我一道煉氣。小槐樹,你急什麼?我們日子長着呢,慢慢兒地跟我練,往後乖一點,好不好?”
他一面說,一面輕撫灰兔冷冰冰的皮毛,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冷水泊中,頓了頓,又續道,“我……做了個夢,又看見你了。還是那股子兇神惡煞的模樣,能吓哭小孩。可是風太大,你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就聽了個還字。還人情?還債?萬裡長征人未還?還是夫妻雙雙把家還?”
他說着自己也失笑,将變大的兔子塞進懷裡,衣襟鼓鼓囊囊,已經有些裝不下了。
姬朝安歎道:“你這個頭不大不小,放出去不放心,又不能随身藏着,更容易被捉走了。”
他吃力地站起身,扯了扯半濕的衣袍,打開書庫的門。
外頭地窖裡備着蠟燭,他取火折子點燃了,坐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扯開衣襟又看一眼,那灰兔雙目緊閉,全無聲息。
姬朝安靜靜坐着,拿手指一下下撥弄兔子耳朵尖,低聲道:“小槐樹,不要死,不要死。”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姬朝安昏昏沉沉中,被兩條冰涼的手臂纏住了頸子。
他陡然驚醒,才發現懷中愈發沉甸甸,腿上跨坐了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孩,未着寸縷,唯獨頸子上戴着個精緻的淡紫繡符,緞子似的黑發一直披散到姬朝安膝頭。
剩餘不足一寸的蠟燭火焰閃爍,将明未明,照得那小童臉部輪廓暧昧不清。
他兩手懸高,環住姬朝安的頸子,頭枕在懷中,含混說道:“冷。”
那是姬朝安從未曾聽過的、幼年高槐的嗓音。
姬朝安挪動僵硬雙臂,環住了那小童後背,輕輕拍了拍,為取暖般來回摩挲後背,心中全是茫然無措。
呆了片刻,他不得不吃力地抱着小槐樹站起身,吹熄了蠟燭,順着台階往地窖之外走去。
才推開地窖蓋子,刺目陽光投射進來,晃得他眼睛疼。
怎麼他在庫房裡忙了許久,外頭卻仍是白晝?
姬朝安揉揉眼,稍作适應,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小滿怒火中燒的喝罵聲:“站住!哪裡來的野小子,怎麼往别人家裡亂闖!後院不能進……站住!”
咣一聲巨響傳來,有人踢開後院門,小滿怒罵聲變成了悶哼,似是吃了大虧。
随後一個少年聲音響起來:“姬朝安!姬朝安!你出來!”
姬朝安低歎,愈發覺得煩惱。
他對地窖外的吵鬧充耳不聞,先退下台階,将小槐樹放在凳子上。
小童手臂收緊,繞着他頸子勒住不放,姬朝安道:“外頭有人鬧事,你先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去就回。”
小童仰頭盯着他,一雙眼依然留着灰兔的影子,黑曜石般的瞳孔又深又亮。
手臂仍是紋絲不動。
姬朝安皺眉道:“松手。”
小童眨巴眼睛,不僅手臂纏緊,連腿也勾住姬朝安腰身,莬絲花一般繞在他身上不肯動。
姬朝安歎道:“小槐樹,這是我們的家,我費了多少力氣才守住的,你還怕我離家出走不成?快松開,外頭那隻毒鳥若是弄壞了家裡什麼東西,我唯你是問!”
小槐樹怔然,又是委屈又是不滿,卻仍是迫于淫威松了手。
姬朝安安撫揉揉他的頭,重新點上蠟燭,這才左手提着劍,走出了地窖。
在院中大喊大叫的少年見到姬朝安現身,立時住了口,厲聲道:“姬朝安!将我師父的遺物還來!”
姬朝安慢條斯理整了整尚未幹透的衣衫,說道:“這位哥哥來得匆忙,我來不及整理儀容,失禮了。聲音中氣十足,想來傷勢也痊愈了,隻是還不曾請教這位哥哥名字?”
那少年一身黑衣,發髻周圍碎發蓬亂、袖口衣擺盡是皺褶,見姬朝安一本正經在整理衣衫,不由也有樣學樣,用力撫了撫衣服上的皺褶。
随後道:“我、我沒有名字。”
姬朝安先走向倒在院門口的小滿,見他雙眸緊閉,伸手試了試脈搏。
那少年呐呐道:“我、我沒有殺他……就用了一掌,誰知他這麼不經打。”
姬朝安歎道:“小滿哥雖然不曾修行,身子骨卻健壯,能一口氣砍三十根柴,你隻用一掌就劈暈了他。”
那少年兩手握拳,咬牙道:“他是你的同夥,就算殺了也是罪有應得,我不道歉!姬朝安,快将我師父的遺物交出來!”
姬朝安道:“軒六刀那個窮酸,遺物也沒什麼好東西,交給你未嘗不可,隻是,我有條件。”
那少年怒道:“你害死我師父,我不怪你,已經是天大的讓步,你還有臉提條件?”
姬朝安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師父亦如是,這你也不怪我,哥哥心裡,到底還是明白的。”
那少年眉頭深鎖,胸口劇烈起伏,死死咬着牙不說話。
姬朝安道:“這位哥哥……對了,你也不能老占我便宜,要我喚你哥哥,往後行走江湖,也總要有個名字才行。既然是世間罕有的欽原鳥,就以原為姓,既然還感念軒六刀養育你的那點恩情,不如……就叫原七。”
那少年道:“多管閑事!”
姬朝安卻順杆爬得快,立時改口道:“原七,我隻問你一件事,你答得合我心意,我就将遺物還你。”
原七道:“何事?”
姬朝安道:“你們進京拐騙少女,是誰指使的?”
原七勃然大怒,握着拳沖向姬朝安,被姬朝安側身閃過,他再度追上,拳頭揮得虎虎生風,厲聲道:“你血口噴人!欺人太甚!我、我師父和黃伯,不過是做點小局騙點小錢,雖然上不得台面,可從不做那等傷天害理之事。”
姬朝安穩穩避開,一面說道:“原來此事軒六刀瞞着你,約莫怕你知曉了反倒不肯合作。罷了,當我血口噴人,那……你可曾見過軒六刀同什麼人時常見面?多半态度恭敬,着意讨好?”
原七突然停了手,瞪着姬朝安不說話,神色變換不定。
“師父……”原七艱澀開口,“進京後娶了師娘,就偏愛對各家的年輕小姐們下毒……驅邪都帶着師娘同行,出入後宅,我本以為隻是湊巧……”
“前幾日,有一戶曾經請師父驅邪的人家,小女兒不見了,正四處打聽,還托到了師父這裡。”
他吞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滑動,嘴唇顫抖起來,望着姬朝安的眼神又是憤恨又是悲痛,“我本以為、隻是湊巧……隻是……湊巧……”
姬朝安也站定了,冷漠問道:“原七,軒六刀可曾見過什麼人?”
原七原本失魂落魄,聞言卻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他原本尚算英俊的面容陡然扭曲猙獰,“對了,我昨日來的時候,瞧見他了。”
姬朝安一驚。
原七道:“我昨日就打算找你讨要師父遺物,誰知有個貴氣十足的小子先我一步進了書鋪,外頭守着好幾十的人手。我不甘心,就在外頭等了一陣子。那小子出了鋪子後,人手陸續撤走,其中就有個眼熟的大哥,師父同那大哥見過幾次,如你所說……對那大哥畢恭畢敬,每次談話,都将我支開。”
他盯着姬朝安,笑容滿面,“我一時好奇,就跟了上去。那大哥随同貴氣十足的小子上了馬車,最後一行人全部進了皇宮。”
姬朝安沉吟片刻,回房取出軒六刀的荷包,扔給原七,說道:“你留在洛京不安全,早些離開罷。”
原七抓着荷包,遲疑片刻,說道:“你也知曉了此事,同樣不安全……”
姬朝安搖頭道:“隻要你不供出我來就無妨。”
原七後退兩步,嘴唇開阖顫抖,最終仍是一言不發,轉身跑出了院門。
姬朝安眯着眼打量頭上,正緩緩移向天頂的日頭,喃喃道:“原來……已經過了一整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