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雕花門扉裡同樣傳來瓷器清脆落地的響聲。
守在門口的六王子貼身内侍風淩對女官使了個眼色,女官心領神會,下令周圍閑雜人等盡數回避。
殿内隻留下母子二人。
蕭貴人挽了挽如水垂洩到地的水紅底繡繁麗海棠的寬袖,利落地下蹲,拾撿起地上的青瓷茶杯碎片,一面低聲歎道:“殿下正禁着足呢,這樣張揚,若再被人告狀到陛下跟前,可如何是好?”
楚澈帶着幾分嫌棄的眼神,捉住蕭貴人的手,将她拉了起來,埋怨道:“我的一言一行,王後娘娘了如指掌,隻要她着意隐瞞,陛下如何能知曉?倒是娘,您金枝玉葉,哪裡能做這些粗鄙的事?交給下人便是。”
蕭貴人從不忤逆兒子,聞言立刻扔了瓷片,反握住楚澈的手,憂心忡忡道:“我一個丫鬟出身,算什麼金枝玉葉,舉手之勞做就做了……這都是小事。倒是殿下莫要忘了,要稱娘娘為母後,那是你的嫡母。”
楚澈譏诮地勾了勾嘴角,松手轉過身,在平滑光潔、色如水墨的大理石磚上焦躁走了幾步,宛如困獸在籠。他嗤笑一聲:“呵?嫡母?父王罰我兩年俸祿,這事交給毛梁去辦的,您猜罰到了那書鋪手中時還剩多少?”
蕭貴人茫然問道:“還、還剩多少?”
楚澈道:“金五十兩,銀一千兩。”
他吸了口氣,強壓下心中怒火,冷笑道:“我竟不知有羽國窮成這樣,六王子兩年的俸祿隻有一千五百兩!還得搬庫中存着的玩意兒來撐場面。她就這樣對我?”
蕭貴人并不懂其中關竅,隻知道兒子此時怒極,忙提起茶壺,另倒了杯茶端給他,柔聲道:“毛梁是娘娘為你挑的人,辦事想必有他的道理,殿下喝杯茉莉花茶消消氣。”
楚澈雙眸黑沉地盯着那杯茶水,良久,心中怒火一點點凝固變冷,接過了杯子,輕笑起來,“娘說得對,毛梁雖然為我辦事,然而……畢竟是她的人。我算什麼東西?”
丫頭養的種罷了……
當着蕭貴人的面,他到底說不出口。
蕭貴人原是範府的丫鬟,自幼伺候範媛,長相、心性都不出挑,唯一的優點便隻有老實本分。
鳳彌王發妻病逝,選了範媛入宮為後,她便被挑中,陪同入宮。範媛多年無出,就選了幾個順眼的丫鬟送給鳳彌王。誰知其餘人沒有動靜,偏偏隻有最老實最不起眼的丫頭有了身孕,順利誕下六王子後,被封為貴人。
範王後也是本着有備無患的心态,容許蕭貴人誕下一子,并記在自己名下教養。
然而,往後隻要她能誕下鳳彌王的血脈,楚澈勢必成為棄子。這一點,楚澈心裡有數,蕭貴人……卻未必有數了。
蕭貴人拉着他坐下來,柔聲勸慰,“陛下和娘娘春秋正盛,往後必定是有子嗣的,殿下切莫生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我隻求到時候殿下能封個公子,有塊不大不小的封地,我們母子離了京城,去封地平平安安過下半輩子,給你娶個好媳婦兒,生幾個孫兒孫女……”
楚澈譏诮一笑,突然說道:“娘,這些年來,兒子早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蕭貴人白淨微圓的鵝蛋臉上露出訝色,貝殼般的耳垂上懸着兩顆黃豆大小、深幽濃綠的翡翠珠子,被燭火映照時,在臉頰投下顫動不休的陰影。
她喃喃道:“怎麼會?你就在娘娘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她知道你的……不會為難你……”
楚澈笑道:“您大概不知道,我為何執意要去見那書鋪的主人。”
蕭貴人道:“不是因為那份僞造的房契?”
楚澈道:“房契隻是其一,前幾日我損失了幾個人手,也有線索指向那小子。”
蕭貴人想了想,自作聰明問道:“莫非那幾個人手做了什麼壞事,牽連到你了?澈兒莫怕,你為娘娘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去好生求一求娘娘……”
楚澈兀然一笑,喝幹了瓷盞中的茶水,打斷蕭貴人的話,說道:“那幾個人手正是為範王後托付之事奔走,娘要不要猜一猜是什麼事?”
蕭貴人提起細頸窄口的茶壺,為楚澈添茶,苦笑道:“我一個長居深宮的婦道人家,哪裡猜得到娘娘要做的大事。”
楚澈眼神愈發幽深,一字一句道:“是為她挑選适齡女子,獻作生祭。”
他見蕭貴人神色怔忡似是沒聽懂,又補充道:“是為了令範王後誕下鳳王血脈,而私底下獻祭活人的邪術,且隻要最健康、最容易飼育後代的未婚女子。”
又是咣當幾聲脆響,蕭貴人手裡的細頸壺撞在桌面的青瓷盞上頭,砸得輕薄瓷器件件四分五裂。
楚澈露出幾分惡毒與快意的笑容,柔聲道:“娘,我手裡有這樣的把柄,您猜,她肯不肯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