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略略遲疑,放低了聲音,“三元樓的松仁酒每天隻賣兩壇……弟子先服侍師父師娘晨起,去得遲了,沒買到……不、不過他家的百花釀也……”
少年聲音越說越小,那男子已經推開懷裡千嬌百媚的女子,繞出桌子,擡腳朝着少年就是一踹。
那少年在大漢跟前就如同老鷹腳下的小雞仔似的,挨了一腳,便風卷落葉般摔倒,差點撞塌了放兔籠的方桌。
那老頭扔了毛筆,兩手托着兔籠底盤,大呼小叫道:“軒六刀!你小子給我當心些!弄壞老夫的寶貝,老夫閹了你!”
那大漢笑罵了句“老不死”,擡手提起那少年後衣領往房屋空曠處扔去,上前拳打腳踢,罵道:“扁毛小畜生!自己無能倒賴起師父了,老子打不死你!”
那少年抱頭蜷着身子躺在地上,默不作聲地老實挨揍,隻痛得狠了才會哼幾聲,大漢打得累了,又狠狠踢了一腳,這次硬皮靴踢在了少年嘴上。
少年嘴唇破裂,他卻顧不上痛,忙喊道:“撕呼湯西(師父當心)!”
一點血珠濺到靴子上,立時發出滋滋聲響,青煙直冒,将靴子腐蝕出一個洞來。
那大漢反應得快,急忙将靴子脫了扔在旁邊,惡狠狠瞪了那少年一樣:“你這廢物!累贅!”
那老頭動作快,戴了雙不知什麼材質的青色手套,取了個黃色小瓷瓶,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少年身邊,小心翼翼将他滴下的血都接進瓶子裡。
少年配合地擺出姿勢,血摻着眼淚一并滴落進黑洞洞的瓶口。
老頭安撫說道:“你師父并非故意傷你,莫要往心裡去。”
少年哽咽道:“黃先生,我知道,師父是天下對我最好的人。”
血和淚漸漸止住了,老頭給了他一方棉布做的帕子擦拭,捧着小瓷瓶回了桌前。那邊廂,被老頭叫做軒六刀的大漢已經摟着女子大吃大喝起來。
然而吃着喝着,衆人突然個個身子一軟,倒在榻上無力動彈。
那老頭也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唯有一雙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滿臉的驚懼之色:“這……”
他看向剛剛挨過打、鼻青臉腫的少年,問道:“小子!小子!你快動一動!”
那少年癱坐地上,臉上全是茫然之色,有氣無力道:“我……沒力氣動。”
老頭先是震驚,随後又是狂喜,吃力地動了動頭,卻連脖子也轉不了半分,隻得仰面躺着大聲道:“是何方神聖駕臨?老朽湘州千秋山黃壽!一生浸淫,略通醫理,願求前輩賜教,究竟什麼樣的毒物,竟對欽原也能生效?老朽願奉上千秋山所有家業,隻為換此配方!”
一把清脆稚嫩的童聲突然響起來,哼笑一聲,說道:“果然是欽原麼。”
軒六刀怒喝:“什麼人!”
然而他自以為竭盡全力的怒喝聲若雷霆,實則比普通人說話還要小聲一些,那女子更是瑟瑟發抖,張口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一個青衣小童用腳推開門,慢慢走了進來,臉色透着耗盡靈力的疲色,拿着個白色小瓷瓶,倒了幾粒丹藥,吃糖豆般扔進嘴裡。
籠中兔子頓時睜大了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來人。
隻是它個頭小,又有光栅圍困,倒無人察覺。
那小童看也不看兔籠,分明隻是個小孩兒,粉嘟嘟臉蛋還留着嬰兒肥,精緻漂亮得像年畫上走下來一般,然而氣度沉穩,舉止從容,背着手在青磚大屋中走了一遭,審視目光挨個掃過屋中四人,竟令手上有無數人命的惡徒也後背生寒。
軒六刀不禁咕咚吞了口唾沫,啞聲再問:“你這小娃娃……你……究竟是什麼人?”
姬朝安笑道:“你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卻知道你是什麼人。你自湘州開始同這黃老頭狼狽為奸,靠着欽原之毒坑蒙拐騙,一路騙到了洛京,膽子倒是不小。”
軒六刀臉色發青,瞪着姬朝安說不出話來。
他不再理會軒六刀,轉而一撩衣擺,蹲在那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少年跟前,分明手短腿短的嬌小個頭,這一撩卻是潇灑風流,恣意得如同狂放文士。
被冷落的灰兔閃亮眼神頓時化為陰鸷兇戾,惡狠狠地瞪着那小童後背,恨不能在他後背盯出兩個洞來。
姬朝安毫無所覺,憐憫視線來回掃過那少年腫脹滲血的嘴唇與眼角,柔聲道:“我有一事不明,要請教這位哥哥。”
那少年這一生從未體會過如此禮遇,滿心惶恐不安,撐了撐地面,然而手足無力,依然隻能癱坐原地,遂顫聲道:“請、請講。”
姬朝安道:“哥哥是天下第一毒鳥,為何會被隻麻雀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軒六刀又是一聲厲喝:“小畜生!”
那少年頓時露出驚恐神色,說道:“師父、師父對我很好!”
他仿佛生怕姬朝安不肯信,忙續道:“我還是個蛋時,就是師父撿到我、孵化我,從小養育我長大。我小時候吃得多,師父省下自己的口糧也不餓着我,是天下第一好的師父。就、就算打我,也是教養嚴格之故。玉、玉不琢,不成器的!你、你莫要傷他。”
姬朝安默然片刻,歎道:“我明白了。”
他的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又仿佛透過少年,看見了另一個高槐,摧折殆盡、神魂全毀,隻留下殘破不堪的行屍走肉。
他又轉頭,這次終于看向方桌上的兔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