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朝安沖進正屋,兩塊黑底金漆的靈牌位便直直撞入視野中。
他喉頭發哽,呆愣片刻後,頹然跌跪在冰冷石闆上,心裡最後一絲僥幸也煙消雲散。
果然,這并非是十歲孩童做了場身心俱疲的噩夢,沒有“醒來時爹在前門照看書鋪,娘在後院操持家務,而釜中黃粱未熟”的安甯景象。
他隻傷心了片刻,便用力拍拍自己的臉頰,重打起精神,四下翻找,在靠牆的破舊櫃子角落裡找到了一個扁平木匣。
匣中存着一頁邊緣磨毛的發黃牛皮紙,蓋着官府朱砂印,正是永誠書鋪的房契。
除了房契外,還另有一枚粉青色的碎片,光潔柔膩如瓷器,有半根手指大小,厚如碗壁,略帶弧形。
這應該是羽民幼崽孵化後的蛋殼碎片。
父母将碎片同房契這樣重要的物件放在一起,想必也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姬朝安努力回想,隐隐約約記起,娘親病重時,約莫是囑托過他,要保管好木匣中的物事。
然而一個九歲孩童,再如何聰慧,到底閱曆太少,最終什麼也沒能守住。
除了房契和碎片,匣中别無他物,姬朝安便合上木匣,緊緊握在手中,一時間有些喜從天降的雀躍。
至少此時,房子還在他手中!
上一世時,就在月餘之後,城北有個朱姓商人來讨債,宣稱是姬朝安的父親姬柳在世時,以槐樹裡永誠書鋪的房契作為抵押借的債。
這場債務糾紛中,槐樹裡的裡正雖有心照拂姬朝安,然而那朱姓商人不僅拿出有姬柳畫押的借據,還拿着永誠書鋪的房契,證據确鑿,告到官府都不怕。
當時唯一能幫忙的誠意伯卻受命外出公幹,不在京中。姬朝安舉目無親,祖祖輩輩傳承兩百年的書鋪生生被人奪走。再之後,書鋪重開,卻已經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此事最大的疑點便在于,借據可以僞造,然而,真房契何以到了那朱姓商人的手中?究竟是誰偷的?
姬朝安後來有了自己的人手,得以再追查此事,總想要拿回祖上留下的産業。
然而那朱姓商人多年前被山賊所殺,書鋪也早不在那商人名下,與此事相關人等不是橫死,便是銷聲匿迹,竟連永誠書鋪現在的東家是誰也查不到。
直到高耀逼宮,叛軍殺到九章台時,他也未能揪出幕後之人。
姬朝安将木匣收入袖中,給父母牌位上了香,躬身行禮,低聲道:“爹,娘,兒子不孝。若平日裡多花幾個時辰修煉,靈丹再大一點、修為再強一些,說不定這道鳳凰涅槃的禁咒,就能帶我再多回溯幾年光陰,說不定就能在禍事之前救下爹娘……”
他說罷自己便笑了起來,“說不定、說不定,哪有這許多說不定的好事……說不定隔壁那隻傻兔子,這輩子脫不了困,要做一世的兔子。”
他又神情複雜地擡起頭,看向牌位,咳嗽了一聲續道:“爹、娘,兒子放在隔壁的小畜生,是當今持國公的嫡長子,名叫高槐。然而持國公對他恨之入骨,請高人下了變形、封印兩重禁咒,到了現在,年齡倒比他弟弟高耀還小,至今是個沒長大的兔子——既然還有靈智,約莫該算兔子精?兒子本該帶他過來一起拜見爹娘的,因為,上一世我與他……”
他說着說着,便覺難以啟齒,頓了頓轉而道:“高槐真身是上古兇獸犼,全身帶火,武力天下第一,連他親爹、金翅大鵬也不是對手。有鱗國的龍族蛟族何等強橫?卻望見槐字軍旗便落荒而逃,生怕如傳聞中那樣,被犼捉去吃龍腦。高槐出征多年,四靈各族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槐炎軍所向披靡。他隻用十三年便統一有羽、有鱗、有角、有噬四國,是四靈帝國的開國皇帝,兒子到時候,是他的……皇後。”
姬朝安說到這裡,耳根發紅,生怕被隔壁兔子聽見,朝着放在牆上神龛裡的牌位走近兩步,聲音壓得極低,擡手擋着嘴,嗫嚅說道:“還、還有,兒子在做他的皇後之前……是、是、是他的嫂嫂。”
突然咚咚咚幾聲木頭撞響,駭得姬朝安心驚肉跳,以為父母靈牌發怒,低着頭急急道:“這等荒唐事,皆因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實非我願!更何況,如今種種尚未發生,做不得數的,兒子絕不會重蹈覆轍!兒子不願再同那二人有瓜葛,隻願重開書鋪,洗清爹的冤情……”
撞響聲仍在持續,姬朝安也回過了神,失望之情再度湧上心頭。
果然是他奢望了,這聲響并非父母有靈,而是外頭有人敲門。
他再恭敬施了一禮,擡起頭來,低聲重複了一次:“爹娘,我一定重開書鋪,查出真相、洗清冤情。”
随後,姬朝安收斂了心神,走出正屋,穿過院落,在書鋪大門後站住,聽門外有男童清脆喊道:“朝安哥哥!朝安哥哥!是我,阿爍!哥哥可是受了傷?我給你送藥來了。”
阿爍名叫馬爍,是馬老二的幼子。馬爍與他百無一用的酒鬼爹不同,在懸空書院念書,天資聰慧,玉雪可愛,十分讨人喜歡,今年才八歲。書院的夫子稱他:“有大造化”。
雖然馬爍爹娘為人冷淡,但這小童卻生性善良,常來探望姬朝安,也算是姬朝安的發小。
然而……姬朝安聽着敲門聲,眼神卻愈發變冷。
上一世的今日,他被打得頭破血流,帶着累累傷痕回家,所見者莫不觸目驚心,馬爍知曉後送來傷藥,算是雪中送炭。
然而許是平日裡身體太弱,外傷敷了藥也不見好轉,反倒發熱頭暈,昏沉了好幾日。
全靠馬爍每日瞞着爹娘給他帶些吃食,勉強度日。
直到誠意伯府的仆人前來送每月補給時發現有異,送他去看大夫。
大夫也隻說傷口發炎,開了清洗的藥和内服的藥,他吃了半個月藥才漸漸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