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武十六年臘月初五,有羽國的首都洛京,連綿多日的大雪終于停歇。
無論東七十二巷的雕梁畫棟朱漆廣廈、抑或西八十一巷的灰泥碎磚低矮窯屋,不分新舊、高矮、貴賤,盡皆披上了銀裝素裹,如天上的瓊樓玉宇落在人間。
雲散雪住後,碧藍天宇分外澄澈朗闊,連陽光也耀眼奪目,照得四下俱暖。
洛京的百姓們對晴日期待已久,如今見天光大亮,就紛紛外出賞雪。
有些不講究的人家,更毫無顧忌現出羽身,懶洋洋趴在自家院子、房頂上曬起了羽毛。
洛京以西,遍布貧民窟的陋巷中,有一群穿着破舊衣衫、形似乞丐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鬧。尖利的喧嘩吵鬧聲此起彼伏,有的叫嚣“打死他!”“給我搶!”,有的若野獸嘶吼無法無天,令人心底生寒。
而巷中居住的百姓早已習以為常,竟無一人理會。
那群孩童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隻有四五歲,忽然一擁而上,包圍住突然跌倒的一個小小孩童。
個個神色兇狠,如遇滅門的仇人一般,朝着那小童孱弱小身子拳打腳踢,毫不留情。
為首一個黑臉小子更是面目猙獰,狠狠将那小童踢了兩腳,叫道:“跟爺搶東西?不過一頭灰毛雜禽,賤種!爺今日踹死你,交給我娘一鍋炖……”
他叫罵得正厲害,卻突然兩眼一花,頭頂挨了重重一擊,叫嚣聲戛然而止,兩眼翻白往後仰倒,竟就此暈死過去。
其餘孩童尚未回過神,便各自挨了打。
或是被敲暈,無聲無息倒下,或是手、腿、臉各處如遭雷擊,痛得發出殺豬般慘叫。
噼噼啪啪的脆響接連響起,不過數息功夫,十來個孩童便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唯有原本包圍圈中心站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童,氣喘籲籲、發髻散亂,藏青夾棉衫破破爛爛,全身沾着髒污泥雪。
他左手護在胸前,衣襟裡鼓鼓囊囊不知藏着什麼物件,右手以握劍之姿抓着根不過手指粗細、尺餘長的臘梅樹枝。
尚且清醒的兩三個漏網之魚站在最外圍,驚懼交集的視線,俱都落在那小童手中的樹枝上。
他們欺壓慣了小雜禽,知道這小孩性子雖烈,然而到底年紀小、資質差,縱使反抗也無甚威力。怎的今日突然就脫胎換骨了一般實力暴漲?僅僅用根樹枝,就将竹篾巷三霸輕易打暈了過去……莫非、莫非那根不起眼的樹枝是個法寶不成?
那小童臉頰有污泥同淤腫,卻依然看得出肌膚如玉,眉目長得極好。容貌濃豔如生春色,一雙眼此時竟流露出久居上位、且見慣血腥的森然威懾,低聲道:“滾!”
分明是幼嫩虛弱的童聲,卻駭得那幾個小童連滾帶爬逃離原地,一面恐慌叫道:“殺人啦!殺人啦!”遂逃得無影無蹤。
那小童呼吸漸緩,站在一片泥濘中,視線空茫無着,仿佛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身。
懷中物事動了動,自衣襟間探出半顆頭來,那小童視線随之垂落,便看見顆毛茸茸的灰色兔頭。
小灰兔不過巴掌大,安安靜靜躲在懷中,頭顱微微揚起,長耳垂墜在臉旁,半張臉與小童面面相觑,兔眼渾圓黑亮,眸光深不可測。
唯有三瓣嘴一抽一動,與尋常兔子無異,頗有幾分乖巧可愛。
然而那小童不知為何臉色微僵,神色中竟有一絲忌憚。
他手指開阖數次,終于将那兔子自懷中扯出來,提着兩隻兔耳,又一次同它面面相觑。
隻是目光沉凝,不像打量兔肉佳肴,倒像看着什麼洪水猛獸。
小灰兔皮毛濕透,眸光閃過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狠戾,在他手中有氣無力掙紮,左後腿不知被什麼動物咬傷,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每動一動便整隻兔子跟着顫抖。
那小童天人交戰片刻,最終仍是無聲歎了口氣,重新将小灰兔塞回懷中,安撫摸了摸兔頭,低聲道:“莫要怕,我不吃你,這就帶你回去療傷。”
他決心一下便不再遲疑,扔了手中樹枝,跨過地上短時間起不來的大大小小身子,抱着灰毛兔離開竹篾巷。
望向熟悉的舊日街景,姬朝安心跳加快,循着記憶,興沖沖跑向城南槐樹裡的自家舊宅。
城南多商肆,周圍民宅住的也泰半都是些工匠、商販,俱是些本分人。雖然家中出事後,鄰裡街坊敬而遠之,卻也不曾過多為難他。
幸虧如此,才容得姬朝安一個十歲小童,得以留守舊宅,而不至于無着無落、無片瓦遮身。
姬朝安已暌違舊宅多年,如今隻恨自己修為低下、腿腳短小,不能一步跨入家門,不覺愈發加快了腳程。
他半生籌謀大事,最後卻被老天坑了,時也運也,莫可奈何。最終仍是拼着魚死網破,要拉着高耀同歸于盡。
誰知用了禁咒,既不曾見到鳳凰涅槃,又尚未見到高耀下場如何,姬朝安自烈焰濃煙中甫一睜眼,卻不見了九章台下殺意沖霄的數萬叛軍,反而回到百餘年前、榮武十六年的舊都洛京。
此時他父母新喪、自己不過十歲年紀,靠着遠親誠意伯府一點時有時無的接濟艱難度日。
此時的高耀,還隻是個十二歲的病恹恹小世子。
此時……那以殘暴殺伐、血腥屠戮手段鎮壓了有羽、有鱗、有角、有噬四國的暴君高槐,正蜷縮在姬朝安懷裡,當一隻柔柔弱弱、安安分分的灰毛小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