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問真身邊打小伺候的這批人中,尋春年歲算是稍長的,含霜、凝露、秋露、信春包括現在外邊做事的練霜、服侍明苓明瑞的枕雪、漱雪,都受過她的照顧。
含霜和凝露是孤身一人入府,尋春對她們更關照些,二人對尋春的感情也更深厚,今日見尋春如此模樣,含霜便很是心酸了,此刻四下無人,終于不禁含淚道:“姊姊這幾年,過得有多委屈啊……”
尋春真是愣住了,然後道:“我能帶着女兒和嫁妝從那家裡脫身,真是天大的幸運了,全托娘子和府裡的臉面,回了家又有父母在上,娘子還常常關照,我有什麼委屈的?”
含霜扯着她的衣裳,道:“從前姊姊何時穿過這樣的顔色?”
素白、黃綠,這些顔色是市面上最便宜易得的,她們年輕時候,服侍着公府大娘子、大長公主的心頭肉、未來的儲妃,那真是風光無限,外頭尋常官宦人家的娘子過得隻怕都不如她們。
含霜擦擦眼淚,道:“你年輕時,白要穿月白、象牙白,黃要柳黃、杏黃,便是穿青綠,也要豆青、水碧這些顔色。如今這樣的料子,雖也過得去,卻絕入不得你的眼。”又握起她的手,看着空蕩蕩的手腕,“從前你最愛那些金玉镯子,配在手上叮叮當當,娘子都說好看又好聽。”
尋春被她說得一怔,也不由輕撫這身去年做好後一直小心儲存的衣裳……原來她年輕時候,是那樣的意氣、挑剔。
如今她住在娘家,手頭銀錢不豐,攢下一些财帛也盼着快快賃一所房子,輕易不敢花用。家中父親、兄嫂都沒什麼緊要的差事,孩子卻生得很多,日常花用依靠最多的還是府裡給母親的乳母奉老錢糧,和娘子節壽送去的财物。
每每過年,阿娘雖有心給她做一身新衣,可錢帛有限,還要顧及兄嫂的想法。
娘子送去了鮮豔布匹,阿娘每每給侄兒、侄女們做完衣服後硬擠出餘料給莺兒做新衣,她便已經很感念了,哪裡舍得再叫阿娘為難?
便自己緊着錢挑了還能入眼的料子,買最廉價的顔色,再憑着手藝拼拼湊湊,做一身還過得去的衣裳撐場面罷了。
早年的金玉镯子,也丢的丢、當的當,今日走前一翻妝匣,隻有一副年少時她娘給打的銀镯還算看得過眼。可那镯子小女娘戴也罷,到她這個年歲,戴就不合适了,于是隻能手腕空空地進來。
往日不覺得有什麼,今日被含霜點出,她才愣了一愣。
然後也笑了,“确實沒什麼可委屈的。許是人這輩子的福分都是有限的,我年輕時不知道惜福,也着實揮霍了不少。這兩年雖說有些不順,可仗着府裡和娘子的面子,既從那火坑裡脫了身,回到家我嫂嫂也還算敬我,便不錯了。往後又能繼續給娘子辦事,也算時來運轉了。”
含霜點點頭,拭擦一下眼淚,道:“如今回到府裡,姊姊又為娘子辦差,娘子待忠心人一向寬厚體恤,姊姊和莺兒的好日子都後頭呢。”
尋春含笑應着,二人又說一會話,含霜又說了些園中的情況。
其實原本按照尋春的年歲、資曆,是怎麼都坐不上栖園管事這個位子的。
栖園管事總管園子不說,還總攬服侍小娘子們的差事,娘子們日常飲食住行都由栖園管事負責照看。這差事雖不及在夫人身邊風光位高,卻很有些權力,到主子跟前也很有臉面。
要說尋春娘那個輩分來做才差不多。
可徐問真來管這個家,本就已經是出格事了,既然如此,何不再做一件出格事,徹徹底底地叫人知道,她不是循規蹈矩、隻敢按照祖輩定下的規矩做事的人?
而且徐問真的心腹人手中,也确實是尋春最适合做這件事。
她既溫和細緻,能照看好娘子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又沉得下臉、狠得下心,能轄制住那一園子老油條婆子與年輕活躍的丫頭們。
栖園交給她,徐問真再放心不過。
含霜知道徐問真的意思,将問題最大的幾個部分細細地掰碎了說給尋春,二人圍着茶爐說了一會子話,便見凝露笑嘻嘻走進來,“吳侯府的人走了,回去吧。”
三人又一齊回到正屋,這會明苓明瑞卻也在了,二人圍着徐問真在榻上嬉鬧。尋春不由誇兩位小主子兩句,再說一會話,她便得回家了。
她最好今天下午就進園子打掃屋室做準備工作,這會回家收拾東西都嫌時間不夠,隻是舍不得徐問真與含霜等人,才遲遲不願告辭。
徐問真道:“下午又見了,往後日日都能見到,有什麼的?”信春來回十七娘子吃罷藥了,徐問真點點頭,又叫她捧出一個匣子。
在尋春跟前打開一看,裡面赫然是流光溢彩的一對金镯,金镯上雕刻繁複富麗的海棠花紋,嵌着明晃晃的圓潤珍珠,真是華美異常。這對镯子奇則奇在是一大一小的一對,大的正是尋常女子佩戴的尺寸,小的大約隻有小女孩戴得了。
尋春一驚,忙要推辭,徐問真已笑了,“這不算什麼,前兩年從南邊來的商隊手上偶然得的,說叫子母镯,珠子不算大,雕工也不是最好,原不算稀奇,因這樣式好玩才留下了。今日想起正合你與你女兒戴,你就帶去吧。”
然後又笑道:“這正是我 ‘千金買馬骨’的誠意,若不厚厚地待你,旁人怎麼知道我待忠心人的寬厚大方?你就帶去吧,我給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尋春聽出她玩笑之下的不容反抗與諄諄關懷,當即将那隻大的戴到手上,忍淚笑道:“謝娘子賞,我一定日日帶着,再不離身,叫人人都知道您待人有多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