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國公府後街的一戶尋常民居,院裡幾個小孩子舉着小風車嬉鬧,面容清秀溫柔的年輕女人坐在窗邊心不在焉地做針線,見女兒依偎着自己眼巴巴地看院裡兄姊們玩鬧,遲疑一下。
未等她動作,守着針線簍子的老婦人已沉着臉摸出幾枚銅錢。
老婦人葉媽媽将小女娘拉到自己身前,整一整衣領,将銅錢塞到小孩手裡,柔聲哄:“好娘子,拿着錢自己買個風車去,同兄姊們玩吧。”
小女娘遲疑一下,看向母親,年輕女人點點頭,她才露出笑容,歡歡喜喜地出門買風車去。
一旁的婦人抱怨道:“才貴兒他們要買風車,我滿匣子翻遍找出那幾枚錢給他們買去,娘幹瞧着,也不說什麼。到底是那外姓的可人疼,不必張口,外大母便巴巴地把好東西都捧上去了。”說完,又裝模作樣地歎一口氣,“這沒爹惦記的孩子,也是得有人疼,不然成可憐了。依我說,就為小娘子,姊姊也該快思慮思慮自己的終身大事。雖說在前一家将嫁資都搭得差不多了,可為了姊姊,我們就是節衣縮食,也甘願攢出幾吊錢來辦被褥。”
“姊姊這幾日這樣沒精神,知道的是那日大娘子喊進去又打發出來,沒得個着落心裡郁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想哪家漢子呢,叫外人說豈不難聽?”
葉媽媽聽着,沉下臉,“你若閑,将鍋竈掃了去,不要在此說這些閑話。什麼裡姓外姓,都是我的孫兒,我哪有不疼的?我是給小莺兒花了幾個錢,那也都是尋春給我的,她這些年給家中多少東西怎麼不說?”
她息婦到底不敢和她頂着幹,鼻子裡嗤出一聲,倒也乖乖去掃鍋竈,不在此再聒噪。
葉媽媽女兒尋春才慢慢歎一口氣,“也不知府裡怎樣了,聽聞十七娘子如今還是娘子照顧着,也不知好些沒有。”
葉媽媽見她不甚在意息婦口裡不中聽的話,才松了口氣,順着她的話,也皺起眉,“是啊,如今娘子将照顧十七娘子的擔子接了去,若好也罷,若不好,豈不白受挂落?”
她打量着女兒的面色,到底忍不住勸道:“你也别将你嫂的話往心裡去,娘子喚你進去,可見惦記着你呢。忽然出了十七娘子這一樁事,誰能想到呢?等回頭,娘子但凡清閑些,定還是要喊你進去的。”
尋春失笑,寬慰她道:“兒豈會怨怪娘子?我自然知道,娘子喚我進去就是惦記我,若不是有事,豈會不見我?隻是為娘子擔憂罷了。”
母女二人相視一笑,那邊外孫女小莺兒買好了風車,舉在手上樂呵呵地跑進來,也要加入兄姊們的遊戲。
大表姊笑着拉住她的手,幾個小孩玩鬧,廚房裡傳出女人的喊聲:“你們玩時可小心着,表妹倘受了屈 ,阿婆要罵你們的!”
葉媽媽聽了臉一沉,尋春無奈歎息,從一旁屜子裡拿出一盒果子,招呼孩子們過來拿果子吃。
她嫂子見狀,輕哼一聲,哼着曲兒繼續擦鍋竈,家裡氣氛正僵持着,隻見一個小女娘從外頭跑進來,小孩清脆的嗓音清亮亮的,響在院子裡、傳在上空,周遭兩三家都能聽到,“葉家姑姑,葉家姑姑!府裡有人出來傳話,說是大娘子傳你,立刻要見你呢!”
葉家母女二人聽了都是一喜,葉媽媽忙拿果子給小孩吃,又歡歡喜喜地對尋春道:“快,快進去,我就說娘子還惦記着你呢!”
尋春遲疑一下,看看身上二三年前的衣裳,“我還是換身體面些的衣裳進去。”
“傻孩子。”葉媽媽拉住她,“你就穿這一身進去,娘子才知道你的苦楚!”
尋春想一想,還是堅定地搖搖頭,“我縱有萬般苦,娘子如今也不容易。我打扮得可憐寒酸地進去,不僅丢娘子的臉面,也叫娘子心裡不好受。見我好好的,娘子心裡或許還舒坦些。”
葉媽媽拗不過她,想法也沒那麼堅決了,便先出了門,留下尋春在屋裡換衣。
外頭她息婦聽了消息也是一愣,旋即又輕嗤一聲,馬屁已在三四日前拍過了,結果拍了個空,這一回隻怕姑子也是空跑一趟,想想,她也不在意了,仍去擦她的鍋竈。
臨風館裡,含霜忙着瑣事,不能親自出去找尋春,便叫小丫頭先傳話去,然後又派妥當人到後頭角門上等着,晚一時,果然見女使帶了尋春進來,便是一喜,笑着挽尋春的手往裡走,“娘子同十七娘子、小郎君、小娘子吃了點心,這會正閑着,專等你進來呢。”
她說着,又細細打量尋春。
尋春較徐問真年長幾歲,是徐問真乳母之女,借了母親的光,從小就在徐問真屋裡。她生的鵝蛋臉面,細條身材,一雙眼眸生得溫柔的形狀,鼻梁卻十分高挺,眉濃而黑,柔中也帶着幾分剛毅。
多年在勳貴門庭裡養出的氣韻使她行走動作都格外耐看,不起眼卻也不粗俗,雅緻溫順中,透着幾分沉靜從容。隻是或許近年受了太多苦楚,她面容不免有幾分憔悴,眼睛也不如年輕時明亮。
她身上穿淡白提花綢短襦,襟領處密密繡着海棠花朵,腰系黃綠細絹間色長裙,烏油油的發在腦後挽起,簪兩朵時令鮮花,耳邊一對碧玉墜子,衣着打扮都挑不出毛病。
含霜見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她心裡歎息,挽着尋春的手,口中仍是笑吟吟地喊“尋春姊姊”,拉着她向内走。
這兩日天氣倏然轉暖,臨風館上下早換了陳設,正屋羅漢榻上堆着柔軟的錦褥靠枕,一隻淨白瓶中插着怒放的玉蘭,一應紗幔簾帳換成清新淡雅的梅子青,屋室雖不大,但窗寮通透,便顯得十分敞亮。
徐問真正在羅漢榻上坐着做香,調和而成的香粉在她手下慢慢堆成一個漂亮的祥雲紋,然後随手用線香引火點燃,再蓋上镂雕祥雲紋蓮花座香爐蓋,徐問真擡起頭,含笑看向正走進來的尋春,然後心一點點地沉下去。
尋春已經跪倒請安,徐問真命含霜攙她,一邊歎息:“怎麼憔悴得如此了?”
尋春來前還特地擦了點妝粉,不想仍是被徐問真一眼看出憔悴,心中的委屈酸楚竟也像壓抑不住似的,眼睛微紅,泣道:“見了娘子,才敢道一聲委屈。”
她除籍嫁與富戶,本以為是終身有靠,不想卻所托非人,不僅将大半嫁妝都折了進去,還險些被賣了小女兒。
若非倚仗徐家的勢,不說保住僅餘的那點财帛金銀,隻怕連小女兒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