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屏風間的縫隙,鳳曲清晰看見碎渣掠過商吹玉的手臂,刮破了一點衣袖。
“阿珉,你說商吹玉為什麼不躲?”
「他躲不了。」
“……嗯?”
「鳳儀山莊的莊主商晤,不是你想的那麼廢物。」
鳳曲怔忡片刻,意識到他們面對的并非尋常高手。
這是鳳儀山莊的莊主,是可以從雷厲風行的先帝手上搶回一座瑤城的狠角色。
江湖高手摘葉飛花皆可傷人,又何況是本就鋒利的琉璃碎渣。
十六歲的商吹玉在商晤面前,至多算是一頭莽撞的幼獸而已。
商吹玉終于開口:“真是父慈子孝,令人涕下。”
“你說什麼?”
“我說——”商吹玉頓了頓,将宴行琴抱回他并不寬敞的懷抱裡,“你們自己就足夠美滿幸福,何苦強拉上我這個不會捧場的觀衆呢?”
商晤怒目圓瞪,毫不猶豫将一耳光扇了過去。
他的速度極快,甚至以鳳曲的目力都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隻看見商吹玉的臉向左一偏,一絲血腥味在靜谧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阿珉、阿珉你看到了嗎?”鳳曲渾身僵硬,在心裡呼喚阿珉,“阿珉,我們幫幫他吧?”
這不是普通的父子争吵。
這絕不可能是普通的父子争吵。
盡管背對着商吹玉,可他能看清商晤的表情。
他看見了,商晤的眼睛裡根本沒有為人父親的慈愛,與之相反,商晤瞪着商吹玉的雙眸,更像在注視不共戴天的仇人。
“鳳儀山莊就是你的家。”商晤一字一頓說罷,目光落在商吹玉懷抱的宴行琴上,“我看你就是玩物喪志,若非别意總幫你說話,我早就把你這破琴砸個粉碎。”
商吹玉不言不語,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
商晤又道:“對着長輩還堂而皇之坐着,你的禮數都學到哪裡去了?!”
商吹玉隻得徐徐起身。
室中又是寂靜。
片刻,商晤似乎平複了心情,變回剛進房間時那副苦口婆心的表情:“總之,别意很想見你。就算天香樓的事務再忙,天亮之後也抽點時間回家看看你哥哥吧。”
“……今天不行。”
商晤的臉色驟然狠厲起來:“你說什麼?”
“今天不行。”商吹玉答,“今天是母親的忌日,我哪也不去。”
商晤的巴掌又一次揚了起來。
不過這次沒有落在商吹玉的臉上,而是狠狠搶過了商吹玉懷裡的宴行。
沒等商吹玉反抗,連阿珉都未能擊穿的宴行琴,竟然被商晤高高舉起,往地上重重一砸。
琴弦被他雜亂無章地一抓,錯亂的響聲織作一片。
天籁一般的琴音變作喑啞的呻吟,在商晤手中發出錯落的崩響。
一根又一根琴弦徹底崩斷,宛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商吹玉的面龐。
商晤的臉色陰沉一片,将宴行抛擲一邊:“你隻有一個母親,她就在家裡好好的。”
少年的背影沉默決絕,鳳曲瞳孔驟縮,隻看見商吹玉如同失控的猛獸,甚至沒等商晤說完,即刻撲了上去。
他的動作比商晤還要迅速,清瘦的少年身形不由分說纏住商晤,雙手更是壓上了商晤的脖頸。
但他怎麼可能是商晤的對手,商晤一翻身,立刻将商吹玉反壓在地。
磅礴的内力猶如巨潮,近乎窒息的痛苦頃刻間壓制住兩個少年。
鳳曲按住胸腔,渾身都跟着難受起來:“阿珉,救救他……”
「退。」
-
危及鳳曲的安全,始終不發一言的阿珉再也不能坐視。
在他掌握身體的一瞬間,阿珉擡腿踢翻屏風,形如鬼魅貼近了商家父子。
緊接着,他将一根琴弦撕下琴身,在商晤翻身之前,緊緊用弦勒住了商晤的脖頸。
室中隻剩三人的呼吸。
商晤背對着問:“你是誰?”
他沒有收回内力,阿珉的雙臂隆起青筋。
冷汗如雨,這場與商晤之間的拉鋸注定你死我活。
商吹玉被商晤壓制着,臉色由于缺氧而泛青。
這人連親生兒子也能痛下殺手,如果讓他知道鳳曲的身份……
阿珉心中一橫,手上再次用力。
——不能再留商晤在世。
然而就在他殺念生出的一瞬,雙臂的力氣卻都煙消雲散。
鳳曲茫然看着自己被琴弦勒出血痕的雙手,一陣酸軟爬上四肢,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頂替了阿珉。
“阿珉……”鳳曲在心中呼喊,“阿珉?阿珉你怎麼了?”
無人回應。
片刻之間,商晤再度翻身。
這次他成功掀落了身上疲軟的鳳曲,同一時間,商吹玉痛苦的呼聲從身下傳來:“我回去!”
商晤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他微微挪開身體。
商吹玉喘幾口粗氣,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摸到一張手帕,立刻抛向了鳳曲。
鳳曲手忙腳亂撿起,把臉一遮,故意壓低嗓子:“我、我是路過……”
商晤眯眼将二人打量一番,許是為了獎賞商吹玉的識時務,他沒有逼迫鳳曲表明身份。
“今天就回去?”
“今天就回去。”
商晤欣慰地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被他摔得頗為凄慘的宴行琴。
不知想起什麼,他的臉上又泛起一絲柔情:“你早該聽話的,大家團團圓圓地聚一聚,多好。”
商吹玉沒有附和,但也沒有反駁。
“别意知道你這麼懂事,一定會很開心。”
商吹玉的嘴唇動了動,笑得很假:“讓哥哥為我擔心了。”
商晤這才将視線轉移到鳳曲身上。
鳳曲蒙着臉,下意識往後退步。
商吹玉則踉跄着站過來,把鳳曲往自己身後一擋:“父親,我還要收拾房間,天亮後立刻回家。”
“為父當然相信你。”商晤微微一笑,頗為大度地擺了擺手,“為父也年輕過,金屋藏嬌而已。她敢為你做到這等地步,可見我兒風流不輸為父當年。”
商吹玉和鳳曲同時僵住,半晌,商吹玉低聲回應:“多謝父親體諒。”
“嗯,倒是個少見的美人胚子。”商晤含笑瞥了一眼鳳曲露出的半張臉,“既然事情都已交代清楚,為父就不耽誤你了,早些歇息,不要耽誤了早上的行程。”
說罷,他也全然沒有等待商吹玉回複的意思,徑自整理衣襟,負手走出房間。
房門再次關合,死寂的空氣如舊,唯獨滿室狼藉證明着剛才的鬧劇。
商吹玉這才周身一軟,腳下趔趄,撲坐在宴行琴的殘軀邊。
宴行琴并未徹底毀壞,但如此重創,對琴的形體乃至音色都是不小的打擊。
對于琴師而言,琴是比生命都要寶貴的事物,更何況宴行琴與商吹玉的淵源,顯然不隻是琴與琴師。
“……二公子。”鳳曲艱難地張了張嘴,嗓音發啞。
他搜腸刮肚想不出安慰的話,隻能說:“你還好嗎?”
商吹玉背對着他,許久,嗓音依舊清冽:“讓老師見笑了。”
“不不,抱歉,我都沒有幫上忙。”
“老師不該出手的,商晤性格暴烈,若是傷到老師,那比殺了我還過分。”
鳳曲:“……”
這話讓他都不禁心疼,鳳曲低聲問:“他經常這麼打你?”
商吹玉沒有應聲。
燈輝如雪,薄薄地覆蓋在他單薄的身體上,鳳曲心中微動,又想起剛才那抹和生父殊死纏鬥的身影。
如果不是牽扯自己的性命,他相信商吹玉甯死都不會屈服。
“我不會對外聲張今晚的事,二公子不用擔心。”鳳曲道,“但如果二公子心裡委屈,或者有别的情緒,随時可以找我聊聊。”
商吹玉沉默片刻:“老師以前,不會叫我二公子。”
鳳曲眨眨眼。
少年别開臉,燈影掩藏他眸中湧動的情緒,兩片薄唇輕輕一碰:“老師,我是吹玉啊,柳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