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向前踱步,目光低垂,“可是你打錯了主意,那些淮安本地的商人才是你所說的進項。往年造船,起碼有一半的錢是他們出,可你呢,偏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部院倒是想發錢,可庫銀虧空,發也發不齊全,一發下去清江浦就會說部院賴賬,可若是一分不給,還能用銀錢未到庫搪塞過去。”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卻正好對上黃葭冷冽的目光,她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在探究他言語的真假。
李約目光微滞,心底沒來由地掠過一絲寒氣,聲音卻高昂了三分,
“你才來幾天,當初劉賢文也是熬了整整十年才當上掌事,你急着拉攏客商與他争權,未免吃相難看。”
他輕咳一聲,“劉賢文固然有錯,可你也該想想,他能将木料從清江浦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來,可見清江浦還有不少人吃着劉家飯,木料失竊,說到底就是你禦下無方。”
黃葭沉默不言,眸光微動,像是在思量着他說的話。
李約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堂外。
北風呼啦啦地吹,老葉落了一地,隻剩瘦骨嶙峋的枝丫孤獨在風中搖晃。
庭院一片死寂,遠望去,惟有假山矗立如浮圖。
一番寥落景象,李約不禁覺得有些悲涼。
他歎了一口氣,看向黃葭,“既然劉賢文看你不順眼,這段時間你就不必回清江浦了,我給你另找一個差事。”
風聲動地,洪水滔天。
張秋運道四面的水咆哮湧動,大壩開後全堵在一通,死活洩不下去。
深灰色的河壩高高聳立,下面黑壓壓地站了一片人。
“今日已經是第七天了,到底什麼時候給個準話!”
“都嚷嚷什麼!”衛所士卒揮着鞭子直指河工。
眼前的人流愈發騷動,吵得耳畔凄厲作響。
士卒眸中怒火淩然逼出口,“上官們還沒發話,你們就等着,再在這裡聚衆鬧事,有一個是一個,都給我拖出去打二十大闆!”
圍在堤壩下的人卻已經沒有什麼好臉色。
“把你們管事的叫出來,今日要是不給錢,不用你們打,我們這些人就在這裡拆了你們的棚子,到時候洪水沖過來,看先淹死誰!”
壩下河工已經餓了許多天,一個個形同槁木。
照現在的情形,他們根本撐不到洪水沖垮堤壩的那天,或許明天、後天,就是死期。
人到了山窮水盡,隻有拼命!
“把棚子拆了!”
黃葭剛到張秋運道,見到的就是這火并的場面。
走在她前面的林湘坡大驚失色,急急向前沖去。
河工已經推掉了一座棚子,一個個如同餓狼撲過,衛所的士卒拔出了刀,呼天喊地的嚎叫聲連綿不絕。
黃葭驚駭不已,連忙趕去。
大片人群擋住了視野,天陰沉着下着小雨,大地也是黑暗一片。
人群暴動起來,爬上土丘,手腳搭上陡坡,泥沙下墜,紛紛揚揚好似一場大雪。
黃葭的心跌倒了谷底。
“錢糧明早就到!”林湘坡高喝一聲。
話音已落,人群有片刻停滞,不過瞬間又躁動起來。
黃葭踏上幾塊大石,隻見土丘上,林湘坡長開手臂,像一隻老鷹一般擋在衛所那透着寒芒的大刀前面。
聲音驟然安甯。
冷風吹過,那熱汗熱血燃燒着,不知不覺地涼下來。
黃葭向前奔去。
在潮水翻騰的江岸,泥濘的土地恍若深深的漩渦,可以把踏足的人吸進去。
那河工們像一點一點的沙礫,向那岸邊掙紮地淌過去。
人影攢動,議論的聲音又嘈雜起來。
船工首張璜上前一步,“狗屁瞎話!”
林湘坡鼓着個臉,聲音高了八度,“部院行事,哪裡來的瞎話!”
黃葭沉着臉,不經意地走到他身後。
看着那聚攏的人群慢慢有所松動,她暗自歎了一口氣。
張璜已經上過一次當,如今更要謹慎,“先說清楚,明早什麼時候到,到多少,夠不夠大夥的!”
他話音一落,底下即刻安靜。
一道道銳利的目光看向林湘坡。
林湘坡站在草棚前,他絲毫不懷疑,此刻他敢說一個“不”字,這群河工便能即刻沖上來把他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