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所士卒送走了劉賢文。
不知不覺夜已深。
檐水點滴,風寒刺骨,堂屋裡一片靜穆。
李約又吩咐書辦添了茶。
熱氣翻滾在青白色的杯上,黃葭見他這番架勢,便知是有話要說。
李約統攝淮安海防,定是知道劉賢文的船昨夜會出港,他答應借衛所的兵給她,又怎麼會預料不到昨夜劍拔弩張的場面,可他仍是應允了。
黃葭瞥了他一眼,聲音冷然,“佥事究竟想說什麼?”
李約看她這副義正言辭的樣子,嘴角泛起冷嘲,新舊兩任掌事窩裡鬥把清江浦弄得烏煙瘴氣,傳出去不知道要讓多少人非議。
沒想到這黃隽白看着安分守己,才入部院不過一月,就為着蠅頭微利全無人樣了!
他歎了一口氣,語氣變得尖銳:“就算劉賢文有什麼過錯,你就全無錯處麼,你要查他的船我不反對,但必得要查出東西來,像這樣大張旗鼓還讓旁人看了笑話,隻會丢了部院的臉!”
黃葭有些嘲弄地看着他,“原來在李佥事眼裡,劉賢文那二十多個倉儲裡的木料算不上‘查出來的東西’。”
李約冷哼一聲,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已經将東西遣送過來,這件事翻篇了。”
黃葭仰頭看着匾額,沉默無言。
堂屋外大風呼呼,擦過窗帷,化作一聲低低的歎息。
李約的聲音變得冷硬,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你覺得他不幹淨,你自己又有多幹淨?”
黃葭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目光變得複雜。
李約仰起頭,聲音中帶着冷嘲,“前幾日你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你心裡應該清楚。”
黃葭猛地一怔。
李約的聲音帶着諷刺,“劉賢文的身家性命、爹娘妻子都在淮安,他到底明白,隻有部院這棵大樹能為他遮風擋雨。所以他再不好,也是一心向着部院。“
“可你呢?一堆親朋故舊,一番番互訴衷腸,聽着倒是感人肺腑,隻是不知你這番做作姿态,究竟是想為誰辦事。”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目光一寸寸變得冰冷,“黃船師,部院甯可要一個忠誠的蠢人,也不會要一個三心二意的聰明人。”
李約聲音刺耳,黃葭靠在木幾上的手微微收攏。
“不知部院那些監視我的人,何時能撤走?”
“既然話都說開了,人自然要撤。”
陸東樓當日的回答言猶在耳,隻是那些盯着她的人恐怕隻增不減。
如今看來,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會落在這些人的眼皮底下,偌大的淮安,竟然沒有留給她一點喘息的縫隙。
黃葭的臉上泛起冷嘲,眼眸中閃過一道厲色。
李約抿了一口茶,見黃葭不接話,低頭沉默不語,便以為她心生畏懼,這番敲打已經有了成效。
他臉上泛出輕蔑的笑,接着道:“内府人情複雜,你卻深處其中,漕台不介懷那些舊事,還讓你做了這個掌事,已經是擡舉你了,如今既已經身在淮安,有部院撐腰,更要投桃報李,好好效忠才是。”
黃葭臉上泛出冷意。
李約抿了一口茶,“你不聽楊育寬的意思,放着淮安城裡那些大商人棄之不用,轉而去拉來一群客商,已經惹惱了許多人。無論是在部院還是清江浦,重用本地的商人就是規矩。”
說到這裡,他忽然看了黃葭一眼,“你也曾同市舶司在淮安謀事,這些關節,我想你應當是懂的。”
“你既明白,還要如此莽撞行事,你是故意要與部院對着幹!”
他一甩袖子,瞪着她:“收收你的脾性,我可不是楊育寬那麼好說話的人。若還有下次,你就收拾收拾,跟張秋運道上的那群河工挖泥巴去。”
李約站了起來,便大步向堂屋外走。
冷風灌入屋内。
一直沉默的黃葭忽然開口,“過往清江浦各船工的例錢,是否不全是由部院出?”
李約腳步微頓。
無論是造船,還是修河,這些調動人力物力的大事,明面上由朝廷撥款,可現如今的朝廷哪裡還能出得起這樣大一筆開銷?
西北俺答連年進犯,東南四處鬧水災,連漕糧都隻收得六七成,就算是順天府撥來的錢,到了淮安官衙這裡也所剩無幾。
官衙已無可能負擔全部花銷,不得不從本地大戶鄉紳那裡籌錢。
像劉賢文這樣與大戶往來緊密的人,就是替官衙奔走籌錢的不二人選。
“李佥事到現在還沒将錢放下來,就是這個緣故吧。”黃葭擡起頭,目光重重地落到他身上。
她站了起來,看着他颀長的背影,“你們換了清江浦主事的人,卻也因此沒了劉賢文他們的進項,所以到這會兒還拿不出清江浦的例銀。”
李約的身影微微一怔。
半晌,傳來輕笑一聲,“你未免太把他們和你自個兒當回事了。”
“劉賢文隻不過是個空架子,隻要部院想,誰都可以被扶到那個位子上去。”
他的話音擲地有聲,身體卻始終背對着黃葭,“這個位子你本可以坐得穩當,隻可惜你自找麻煩。”
“什麼意思?”黃葭神色複雜,剛被騙了一次,她已不信任部院的任何人,卻不得不追問。
李約的聲音透着玩味,“你用客商,不就是想中飽私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