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蕈香餐館的紀友之,有些懊惱:他腦海裡過了幾萬遍的狠話,為什麼看到她之後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夜色籠罩在紀友之四周,涼風吹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兩片青黃摻半的葉子落在他肩上,他有些煩躁,伸手就把它捉了下來,揉了個稀碎。紀友之忍不住擡眼望着那顆“罪魁禍首”的大樹,樹影在忽明忽暗的街燈下婆娑起舞,配合着偶然一陣的風瑟瑟搖晃。
“二爺,總算找到你了!”
熟悉的聲音把遊魂似的紀友之拉回現實,他握着手裡被捏碎的葉片,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聲音的主人。
“有事?”紀友之薄唇裡吐出冰冷的兩個字。
昨夜回家還笑以待人,今日怎麼又變回冷面閻羅了?都說小女子心思難捉摸,他們家的二爺可一點也不輸。但在紀家混了多年的李玉,早就習慣這位二爺的脾性。
李玉笑呵呵地回:“二爺,佘老夫人來上海了,眼下就在院子裡,着急要見你呐。”
“哦。”紀友之頓了頓,愣怔了片刻,瞪大眼睛道:“什麼?阿婆來了,前兩日怎麼沒人告訴我?”
“佘老夫人臨時起意,下午才到院裡,大爺也不知情,忙趕着回去,立馬就派我出來接您了。”李玉連忙答道。
“阿婆可用了晚膳?”紀友之覺得有些大事不妙。
“就等着您呐,老夫人說一定要等全家齊了再開席。二爺快同我回去吧。”李玉擦了擦頭上的汗,看起來有些局促。
紀友之三兩下抖落了手中的碎葉,急匆匆地上了車。
五年前,他消沉頹廢的時候,佘老夫人逼着紀宗之帶他回老家紹興。紀友之在祠堂裡跪了幾夜,那時候的他,倔驢脾氣,膝蓋都跪腫了,不吃不喝也不低頭。直到人都昏厥在祠堂,才被擡出去。等紀友之醒過來的時候,佘老夫人擡手就呼了他一巴掌,流着淚說:“倔脾氣,也不知随了誰。孩子,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你的路還長,不該被困在這裡,應該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紀友之的祖父走得早,佘老夫人一人操持着紀家偌大的家業,好不容易盼到兒子成人成家,但紀父從小體弱多病,接手生意才沒多久就撒手人寰,而紀母傷心過度,沒過多久也跟着去了,留下兩個尚幼的孩子。佘老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前有親戚觊觎家産,後有對手虎視眈眈,硬撐着把他們兄弟倆拉扯大。在這世上,紀友之最敬重的人除了大哥,便是這位阿婆了。
如果說對紀宗之是長兄如父的兄弟情誼,對佘老夫人更多的是敬佩和畏怯。
在紀友之兒時的記憶中,阿婆總是梳着一絲不苟的發髻,臉上也很少帶笑,平日對他們有些嚴肅,但從不短缺他們什麼,别人家有的他們都有,甚至别家孩子沒有的新奇玩具,阿婆也總會找人淘些來給他們。他從未見阿婆哭過,隻那一次,他像是被抽筋剝骨般的難受。這些年,紀家生意紅火起來,但佘老夫人仍然堅持住在紹興老家,身邊也隻留三兩仆人。紀宗之多次邀她到上海住,都被她拒絕了。眼下,竟然自己來了。
紀友之猝不及防,意料之外。他坐在車裡,有些忐忑不安,這五年,他對阿婆不能說不思念,但五年前的事還曆曆在目,紀友之每每想起,都心底發憷。他實在不确定,大哥會不會跟阿婆提起,他回來不在紀氏布莊做事的決定,更怕被阿婆知道他這幾段時間閑遊在外的消息。突如其來的沉重的責任感,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當年是阿婆放他離開的,如今回國,他該不該給個交代?
窗外的風吹得紀友之打了個寒顫,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二爺,别着涼了。要不把車窗關上吧?”李玉關切地問道。
“開着,透透氣。”紀友之答道。他心裡悶得慌,隻有窗外呼呼的風提醒着他,這不是五年前了。
……
車停在紀家院子外,紀友之捋了捋有些亂了的頭發,抖了抖褲腳的泥灰。要是阿婆看到他蓬頭垢面的樣子,該以為他去做賊了。
門口的張媽聽見車聲,遠遠地就來迎:“少爺,可等着你啦,老夫人在客廳。快随我來。”
紀友之點了點頭,跟着一路小跑的張媽往客廳裡去。
客廳内燈火通明,佘老夫人坐在沙發上,宋念容和紀宗之分坐在右側,右側是紀友之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衆人見紀友之走進來,均是目光炯炯的盯着他瞧。
“友之,過來。”佘老夫人一臉慈祥地望着紀友之進門的方向,眼角含笑。
在紀友之的印象中,佘老夫人幾乎沒有這麼溫柔地笑過,他此刻隔着吹過冷風的冰涼衣袖都能感受到手臂上豎起的汗毛和雞皮疙瘩。
“阿婆。我回來了。”紀友之嘴角強扯出微笑,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