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瞅四周食客都吃得正歡,無人留意到他,壓低了身子也跟着他們溜進後院。窗戶裡傳來一陣陣的笑聲,也不知是哪裡的狗吠了兩聲,籬笆裡的雞飛了出來,驚了屋子裡的人。
“誰在外頭?”
回答她的是簌簌樹葉聲。
“許是哪家的狸花貓跑來偷食了。”男人道。
“我院裡養了鵝,就是黃鼠狼來也不怕的。”女人笑說。
“改日給你抱個狗來,有什麼情況也能報個信。”男人又說。
“多謝蔣先生,但我有些顧慮……小狗我不忍心放它在外頭,大狗又怕驚擾了外間的客人,養在後院總是有些不妥。我平日也就喂喂這幾隻雞鴨鵝,若是真有賊人,也偷不去什麼。”女子坦然說道。
“也好,若哪日你有需要,再和我說也不遲。對了,你怎還叫我蔣先生?家父與伯父是舊識,又是同鄉,我聽父親說,你們老家的房子,跟我們家就隔着兩條巷子,說不定我們小時候還見過呢。如今咱們都在上海謀生,便是更有緣分了,若青不必如此見外,叫我蔣大哥就行。”男子道。
今天油膩的楊公子沒來,又來了個什麼“蔣大哥”?男人,還真是會套近乎。
躲在柴火堆後面的紀友之,心裡泛着酸水,她倒是招人喜歡……對誰都柔聲細語,獨獨每次看見他的時候,不是冷言冷語凍得他如在深冬,就是把他視作什麼陰魂不散的妖魔鬼怪般,要離他遠遠的……
話都遞到這份上了,年若青也不好再推脫,大大方方地喊了聲:“蔣大哥。”
蔣乃生是前不久剛到上海的,此行為了自家茶葉生意過來。蔣家和年家過去雖有些淵源,但說來其實跟年若青家不沾親不帶故,來往并不多。他此番來到蕈香餐館,大半的原因是年若青的母親所托,委他帶封問安信,順便給年若青捎些家鄉的吃食。
“哎,哦對了,差點兒忘了要事。”蔣乃生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年若青,又道:“伯母的信,你收好,還有些吃食和茶葉,改明兒我叫人送來,今天來的匆忙,本是來談生意的,偶然路過這裡,就說來碰碰運氣。巧了不是,竟在路口遇見了你。”
年若青小心地捏着信,連連道謝。心下有些感動:他還真是有心人,瞧這樣子是随身揣着信,而且信封并不褶皺,想來是用心保存了的。
“蔣大哥,若不嫌棄,留下來用飯吧。我讓廚房燒幾個小菜,你也嘗嘗我們的招牌。”年若青見天色晚了,又在自家館子裡,沒有不招待人的道理。
“來前我已經和談生意的老闆吃過一頓了,飯菜還在這裡呢。下次,過幾天我特意留個時間過來。”蔣乃生用手比劃了兩下,表示食物還在嗓子眼下面。
年若青被他逗笑了,二人一來一回的言語,倒是拉進了不少距離。
窗戶外的紀友之卻笑不出來,他佝在柴火堆後面,前面就是四處亂竄的雞鴨,在他眼前咯咯嘎嘎。才呆了這會兒,頭上就多了好幾根雞毛,腳上也多了幾個大包,又疼又癢。想他堂堂紀家少爺,何苦來受這種委屈……
“蔣大哥,說好了下次要來,我請客。”
“我不跟你客氣,等忙完這兩天,就來。”
二人突然走出來,吓得紀友之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連側身躲開,避免進入他們的視線。
“今天狸貓這麼多嗎?”年若青走到後院門口,疑惑地往後探了探頭,随即也跟了出去。
紀友之喘了口氣,丢臉,簡直太丢臉。兜裡鼓鼓囊囊地東西硌得他腰間生疼,他想起腰間的栗子,摸出一個來,它好像咧得更開了。
“連你也嘲笑我?”紀友之愣了神。
他拍拍屁股起來,趁着沒人又溜回座位,好在他這桌還沒來得及收拾。
紀友之瞅着年若青進了廚房,端了個盆又折回後院,這回便大大方方地闊步跟了過去。
年若青彎着腰摘菜,絲毫沒注意後頭有人。
紀友之站在她身後,看着她仔細小心地挑揀着菜葉子,輕輕抖落葉片上的泥土,溫柔地仿佛是在撫摸孩童柔軟的臉頰。她還是那麼認真,即便是對着一棵菜葉子。
年若青專心緻志地揀菜,絲毫沒注意到後面的人。她手中的菜,是客人老早定好的“山珍”,表面不起眼,但連那上等的烏雞鲫魚也隻能給它作配。手上的菜金貴得緊,是她費了老大勁才找到的貨源,半分馬虎不得,連烹煮的水也要是山泉水,洗菜自然也不能用傍晚寒冷的井水。
思及此,年若青輕輕放下摘好的菜,準備到廚房舀些水來。起身,卻撞在一個堅硬的胸膛上,她擡頭,落入一雙深邃的瞳孔裡,隻楞了兩秒,等年若青看清眼前的人,理智立馬沖散了慌亂恐懼。在她撫平臉上的局促之前,腳已經先一步向後退去。腰上多了一隻有勁的大手,箍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而她緊緊捏着的拳頭,被紀友之用力地掰開每根手指,掌心突然多了幾顆圓圓的石頭般的東西。
紀友之盯着她看了幾秒,也不說話。在她反抗之前,便放開了,随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年若青來不及去思考,紀友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望着那幾顆有些硌手的栗子,有些出神。心道:難不成他來一趟,隻是為了還她栗子?時隔多年,他們本該是陌路人才對,如今越來越頻繁的會面,倒讓她心裡隐隐擔心起來,他們是不是偏離了本來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