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夏,上海。
紀宗之和宋念容成婚的第十個年頭。
頤秋裡熱鬧非凡,廚房裡忙上忙下,灑掃庭除,剁魚烹肉。
慶祝主人成婚紀念日?那當然不是。
紀家二爺留學歸國,輪渡剛到港口。
“二爺,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回來了!”李玉接過行李箱,滿臉歡喜。
青布棉袍男子一言不發,順勢用手帕擦了擦手,上了馬車。
天熱得有些離譜,馬兒沒跑多遠就開始踱步,連帶着車夫也大汗淋漓。
紀友之坐在車廂裡,閉目養神。
車外的李玉坐不住了,嘟囔了幾句,示意車夫停下,他捏着手上的珠子轉了又轉,随後跳下車。
“二爺,馬疲了不動,我去叫車,你等會兒!”李玉朝車廂裡喊了一句。
沒有人回應。
這出了名難伺候的玉面郎君,去洋上飄了幾年,愈發難伺候了!要不是大爺特意交代,今兒他一準叫别人過來,李玉有些憤憤。
還沒走多遠,他就啐了幾口唾沫。都是人,長着雙腳,他走得,少爺就走不得!皇帝都退位了,少爺卻還是少爺。
紀家夫人出了名的和善,紀家大爺更是對下人體恤,怎麼一母同胞,紀二爺會是這般脾性。他這半吊子進了紀宅的管家,可沒有宅子裡婦人們那些自小看着長大的情分,能事事順着這位主子。
毒日頭曬得臉上發燙,車夫牽了馬,找了棵樹乘涼。瞧剛才的勢頭,猜測馬車裡的主兒是個不愛說話的,但怕他中了暑氣,還是大着膽子問道:“爺要不下來走走?馬車裡可悶!”
車簾一動不動。
半晌才傳來低沉的聲:“不必。”
車夫霎時懂了李玉。伸手不打笑臉人,可對上這冰塊,驕陽也曬不化。
馬兒在樹下嘟噜着,車夫取下粗布帽子扇了扇,大粒大粒的汗珠順着黝黑的兩頰流下來,到了臉窩凹陷處就不動了。
這年頭活兒不好幹,他拉車其實掙不到幾個錢,富貴人家有汽車的,早就不用馬車了。靠着體力活兒混口飯吃,偶爾碰上闊氣的,還能收幾個賞錢。偏生這幾日天氣熱得不行,馬兒也出了狀況,好不容易拉到的生意,也是泡湯了,如今錢拿不到不說,還得罪了紀家。車廂裡的那位爺,看着就是不好說話的。
熾熱的光打在車廂上,樹下半點兒風也沒有。車廂緊閉着,簾子也一動不動,等的時間越長,車夫越發忐忑,要是車裡那位中了暑,他更不好交待。本想着如何開口勸說,就聽到“嘟嘟”聲。
車夫聞聲看過去,一輛黑色的轎車駛了過來。喇叭按的直響,路上的行人紛紛避開,四散開來。本就不寬闊的路,更加擁擠了。
李玉跳下車來,眉眼帶笑地走到馬車旁:“二爺,車來了!”
“嗯。”冷漠的聲音讓熱烘烘的空氣都多了幾分寒氣。
車門處多了個箱子,李玉連忙過去接:“爺慢些。”
紀友之懶洋洋地走下來,腳步輕緩,嘴卻抿着,眉頭緊鎖,似有心事。
李玉迎過去幫他打開車門,等紀友之一腳跨進車裡,他才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到車上。樹下的車夫已經湊了過來,嘴上連連說着抱歉。李玉眯眼看着車夫,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銀元遞過去:“大暑天兒,别說人了,馬也受不住,我家大爺說了,錢照給不誤。”
車夫心下感激,隻覺得紀家大爺是活菩薩,他拉一趟車,哪裡值這麼多錢,何況還隻拉了半截。于是謝聲不斷,對着李玉噼裡啪啦一頓好話。李玉皮笑肉不笑,但也順着他的話,又宣揚了幾遍紀家仁善。
“走吧,等什麼?”
車裡的冷面二爺發話了,李玉臉上笑意僵住,轉身上了車。
汽車一路按着喇叭,駛向頤秋裡的别墅。路過一片青草地,地上的葉子被碾了個碎。
開門的是張媽,看清來人,喜笑顔開地迎上來:“哎喲!是小少爺回來啦!廚房備好了你最愛吃的涼糕,外面日頭毒,别站着啦,快進屋涼快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