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地,他覺得那樣的謝小姐身上有種别樣的氣質。
謝小姐無疑很聰明,這種聰慧如此鶴立雞群,以至于隻要見她一面就能輕易地感受到。
而他……似乎覺得這種聰慧很好,很吸引人。
以至于對這世界都生出疑窦來,感到奇怪。
蕭尋初說:“天下之人的天賦本就參差不齊、各有所長,有人過目不忘,有人力大無窮,有人心靈手巧,有人伶牙俐齒。
“有人聰明,有人笨拙,再正常不過。
“男女中各有聰明人,就像同品種的樹也是有高有低的一般,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什麼要寫上這個‘且’字,說得好像男子天生就該比女子聰明,男子中有聰明人就是理所當然的,女子若是有人聰明,就是稀奇事一樣?”
蕭尋初是真心感到疑惑,可是先生絲毫沒有将他的疑問放在心上,反而嗤笑道:“既然你覺得自己不如女子聰明,那你就不如女子好了,但你看其他人同不同意?”
書齋内又響起笑聲,誰都沒有将這些話當真。
好在蕭尋初原本就沒有期待能得到什麼像樣的解釋,他見其他人不以為意,也就不說了,隻撐着頭看向别處。
朱先生“嗤”了一聲,搖頭晃腦道:“朽木不可雕也。”
說完,朱先生拿着書又繼續念起經來。
偏在這時,蕭尋初猛然感到背後有一道視線落在他身上,似與其他人不同。
蕭尋初一個激靈,回過頭去,卻發現是先前那個陰沉的學谕。
那學谕本來在教室後面整理書冊,在他與先生争論的時候,學谕不知何時看了過來,似乎在端量他。
他與學谕對視,那學谕倒也沒有回避,反倒直直正視他。
半晌,那學谕仿佛看夠了,慢慢移開視線,低頭繼續收拾東西。
蕭尋初有些搞不懂對方的意思,眨眨眼,也轉了回去,聊無趣味地翻手裡的書。
*
傍晚,蕭尋初照例上完課,回到書院宿舍中,就拿起他的木工工具,打算再随便做點什麼。
以往,他總是能很快進入狀态,忘卻世間煩憂。
可這回不知怎麼的,他才動了幾刀,就不自覺地停下來。
這幾日,蕭尋初仍總想到與謝小姐的那局棋。
人大抵對沒能得到理想結果的事情,就會一直惦記。
而與謝小姐下棋,是他最近遇到的最有趣的事。
他想,那局棋,就當真沒有破解之法嗎?
若是他換一種走法,謝小姐會是什麼反應?
如果他能下得更好一些,甚至想到她沒料到的棋路,謝小姐見了會驚訝嗎?
他總覺得不甘心,還想再與她較量一局、談一談、切磋一次。
現在對他來說,這樁事的吸引力似乎勝過了世間其他,令他難以集中精神。
謝小姐這個人,還有她的内心世界,于他而言,像一座缥缈在夢中的蓬萊島,令人好奇,可又難以企及。
蕭尋初放下手中的東西,在腦中複盤下了幾局棋,然後又情不自禁開始走神——
如果她是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子,他必定會希望成為對方的朋友。
他可以直接上門拜訪,問對方能不能與自己結友。
可謝小姐卻是女孩。
她既難以離開四四方方的圍牆,外人也難以進去探望。
想到這裡,蕭尋初内心忽然又生出一種不平來。
這一堵厚牆之隔,令他很不痛快。
将男孩都隔在外面,将女孩都關在裡面,搞得好像男女之間一見面就立即會搞出情情愛愛的事似的。
難道兩個人隻因為性别不同,彼此之間就非得有風花雪月?
他們就不能隻是單純地下下棋、聊聊膳堂今日燒什麼菜之類的國家大事嗎?
為什麼世人對待女孩子,就像對待尚未賣出手的胭脂,将她們小心翼翼地封在木盒中,打着所謂要嫁人的旗号,從一開始就将她們視作是某人的所有物,不讓她們與外人接觸,仿佛一旦啟封過,就會掉了價。
蕭尋初一向不算是個聽話的人,一旦産生疑惑,就會不再循規蹈矩。
但是,他同樣清楚,如果再擅闖一次内院,他可能隻是挨一頓罰,而對謝小姐,影響可能更大,也更難以承受。
蕭尋初想到這裡,不禁卻步。
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可以兩全其美的方法,既不要影響到謝小姐,也可以嘗試與她交流……
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到自己手邊放着的、他一貫喜歡的木材和小刀,他一愣,福至心靈,忽然有了計較。
*
這日,謝小姐正在原先的棋室中讀書,忽然,隻聽“啪”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外面。
她下意識地往院中看去,本以為是隻鳥之類的,誰知,竟有一根細細長長、怪模怪樣的竹簽似的東西落在地上。
謝知秋眨眼,拿着書起身走出去,将那東西拾起來。
是一根竹蜻蜓。
這是小孩子常見的玩具,拿在手中一搓,就能飛起來。
謝知秋喜靜,這種東西玩得少,但并非沒見過。
隻是,她拿着竹蜻蜓左看右看,卻沒見到其他人。
這好像是牆外面飛來的,甚至是從更遠的地方,說起來……普通的竹蜻蜓可以飛這麼遠嗎?
正當謝小姐疑惑的時候,她又看到那竹蜻蜓上綁着一小節折起來的紙片,似乎是有意紮在上面的。
謝小姐一頓,将紙片解開,展開——
大約是因為紙片實在太小,内容有限,上面一個字都沒有,隻畫了一張小棋盤。
棋盤上的殘局,正是那日她與那個名為蕭尋初的少年對陣之局。
這一回,黑棋已經落子了,正等着白棋的下一手。
謝小姐一頓。
不必多言,是誰放了這個竹蜻蜓,答案已經十分明了。
但她環顧四周,卻沒見附近有人。
謝小姐捏着紙棋盤,稍作琢磨。
對方将棋局停在死局前幾手的位置,俨然是不甘心,還想再與她複盤一次。
謝小姐不認為對方能下得過自己,不過,對方這求戰的方式稀奇,而她這會兒正好不忙,再下一局棋,也隻是舉手之勞。
到書院以後,她整日讀書,與其他學子交流甚少,能以這種形式交鋒,倒也不失為打發時間的趣事。
謝知秋下定決心,便回屋執筆,在棋盤上畫下白子。
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将竹蜻蜓還給對方。
既然對方選擇以這種方式送信給她,總該有點線索。
謝知秋将竹蜻蜓拿起來,細細端詳,卻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迹。她想了想,又重新拿起那張紙。
這實在是張很薄的紙,大抵是要讓竹蜻蜓飛這麼遠,隻要載的東西稍微重一些,就飛不動了。如此一來,就連多一點點墨迹也會顯得累贅。
在這種情況,如果想在上面留下字,那麼……
謝知秋舉起紙片,對準窗外陽光。
在棋盤一個個方格子的空間中,很細很細地,能隐約看到幾個小字,像是用小刀隔了數重紙刻上去的,才能在讓如此薄的紙不破的情況下,仍在上面留下痕迹。
隻見那格子中書道——
【放飛東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