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鐘後,謝知秋手執白子落盤,殺得落花流水,區區十二手之内,便堵死黑子所有活氣。
謝知秋收手放在膝上,後背挺得筆直,閉目淡然道:“你輸了。”
蕭尋初出神地垂首盯着棋盤,好像尚沉浸這一局棋中。
謝知秋偏頭看對方的反應。
兩人先前争吵過,她擔心對方會惱羞成怒,在心裡斟酌着應對方法。
然而,約莫半刻鐘後,面前那少年擡起頭,臉上竟全是豁然開朗的笑意!
“好厲害!”
他毫不吝啬誇贊。
少年看向謝知秋,嘴角彎彎帶笑,一雙桃花眸睜得清亮,眼底有明光熠熠。
他道:“原來還有這種思路,我完全沒有想到!你棋下得真好!”
謝知秋看着對方率直的笑臉一怔,倒不知該作何反應。
原來這人跟她吵歸跟她吵,卻并不是個輸不起的人。
謝知秋肩膀一松,原本繃緊的神經松懈下來。
那少年還饒有興緻地鑽研着棋局,他說:“若是先前我先下在這裡的話……不,這樣的話,你從側面進攻仍是無活路,那若是走這裡……”
謝知秋見他想得專注,沒有打擾,反正這一局棋也下完了,她就自顧自轉到一旁,低頭取了書看。
蕭尋初本在研究那盤棋,由于太過投入,全然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原本來這裡的目的。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擡起頭來時,謝小姐的模樣倏忽又映入眼簾。
斜光之下,她斜倚在窗邊讀書,烏發與赤色發帶落在肩上,長睫低垂,面容沉靜,如仕女畫一般。
蕭尋初以前不太清楚女孩子該是何等模樣,但今日這般畫面映入眼底,從此他再看到女子一詞,想到的,都是此刻的景象。
蕭尋初的視線落在女孩手中的書卷上,隻見其書名為《東觀漢記》幾個字,像是史書。
在少女身側,高低不一地堆放着各類書籍,看書名有《太平寰宇記》、《事文類聚》、《證類本草》不等,居然從史學地理乃至藥學都有涉獵,其中不少都是晦澀難懂的厚重大書。
蕭尋初暗吃一驚,道:“這些都是你看的,而且你能看得懂?”
蕭尋初大緻知道,謝小姐應當比他小上一兩歲。
謝小姐住在内院,可是她腳邊這堆書,難度和廣度卻遠超他們這些外院的學童。
謝小姐掃了他一眼,回答:“有甄先生給我看的,也有從書庫裡借來的。我不是全看得懂,看得懂就看,看不懂或不感興趣就放下還回去。”
盡管謝小姐這樣回答,但蕭尋初看到桌上厚厚的手記,直覺她多半看得懂得多,并非是裝樣子。
蕭尋初一向不太坐得住,也嫌先生講的東西無聊乏味,可是這謝小姐居然能長久地坐在這裡,也不嫌看這些書枯燥。
他心底莫名生出些許欽佩來,不由自主道:“你真厲害……”
說着,他不禁上前一步,想去拿謝小姐手邊的一本書冊。
這時,忽有人推門進來,那人見屋内除了謝知秋居然還有别人,大吃一驚道:“你是誰?你怎麼在這裡?!”
蕭尋初立即縮了手,回頭見來人是李雯,忙行禮道:“李師母,抱歉,我……”
李雯認出蕭尋初。
她知道外院那幫小子總對住在内院的謝知秋好奇,總有人想方設法要溜進來,立即将蕭尋初當作屢教不改的小混球之一,怒喝道:“你怎麼溜進來的?未經允許擅入内院,絕非君子之行!還不快出去!”
蕭尋初其實并非刻意闖入,更像誤入,但他居然沒有辯解,反而面紅耳赤,乖乖就往外走。
隻是他走到一半,才想起他知道謝小姐是誰,可謝小姐大概不知道他,忙又回頭,說:“謝師妹,我叫蕭尋……”
李雯随手操起架子上一卷竹簡,作勢就要趕他:“還不走!”
蕭尋初自知理虧,忙不疊跑了,隻是跑到長廊末尾,他才莫名有些遺憾——還是沒有留下名字。
他認識謝小姐,謝小姐不認識他。
這樣好像不公平。
另一邊,李雯将小學童趕走以後,雙手往腰間一插,嫌棄道:“真是。”
謝知秋則望着棋盤上那盤大局已定的棋。
她記憶力很好,記事以後,隻要聽過一次,就不太容易忘記。
那少年沒把名字說全,可光聽一半,她已經意識到對方是誰了。
來白原書院之前,父親曾對她提過兩個人,一個是與謝家世代交好的秦家人,另一個是……
原來,他就是那個前武将之子蕭尋初。
謝知秋又看了眼棋盤。
好像……
這人也沒有父親說得那麼粗野。
謝知秋在心裡給那少年定了個印象,可并未十分上心。她很快又拿起書卷,沉浸到文字中去了。
*
次日,書齋中。
又是一個勤學日,旁人都在搖頭晃腦地苦讀,蕭尋初支着書混在其中,卻打了個哈欠,撐着頭望向窗外。
窗外,一隻蜜蜂收起翅膀落在桃花的花蕊上,令桃花枝輕輕顫動。
不知為何,昨日從内院回來後,他眼前總是浮現謝小姐看書的樣子。
她看書時很安靜,亦很和諧。
她身上有一種書卷氣,可又不像許多埋頭苦讀的老學究,一輩子死氣沉沉的。
謝小姐很有靈性。
像她那樣的人,為什麼平時隻能待在内院呢?
若是她可以走出來,可以與更多人交流,可以将她的才華展示在外面……
也不隻是這個小小書院,父親說過,梁城也不過是一方小天地,千裡之外,還有漫漫大漠、滾滾江海。
那些遙遠的地方,浩瀚煙雲,百裡黃沙,稀奇的東西,看也看不完。
蕭尋初正發着呆,忽然,隻見一卷書重重砸在他桌上——
“蕭尋初!不跟着背書,你又在幹什麼!”
這堂課的講習先生又是朱先生,他大約是忍了蕭尋初許久,忍無可忍,才出言訓他。
隻聽對方怒喝道:“蕭尋初,你究竟有沒有将我們這些先生放在眼裡!”
蕭尋初如夢初醒。
朱先生向來看他不太順眼。
此刻見對方怒氣沖沖地來找他興師問罪,蕭尋初一愣,倒是回了神。
但他似乎并未因為對方的憤怒而心生畏懼,反而夢遊般慢吞吞地道:“我在想《三字經》。”
“三字經?你照理都應該學到《詩經》《禮義》了,你跟我說你在想三字經?!”
朱先生怒極。
周圍的學童則是覺得這場面有趣,紛紛竊笑。
蕭尋初則不在意,道:“三字經有言——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韫,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警。”
先生敲着手裡的書,不耐道:“這說的是漢末的蔡文姬和晉朝的謝道韫,皆是難得的才女。我看你是要好好想想這句,人家女孩子都知道讀書,你一個男孩子整天不務正事,将來真要連女孩子都不如了!”
先生話音剛落,室内又是一陣哄笑。
蕭尋初卻像是專門等着他這句話一般,困惑道:“先生此言何意?為何說‘連’女孩子都不如?”
“……啊?”
蕭尋初又自言自語道:“我在奇怪,這個‘彼女子,且聰敏’的句子,聰穎前面,為什麼要用一個‘且’字?”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謝小姐捧卷而讀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