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從辦公室俯瞰數年,她也早熟悉了盛唐大樓周邊的風景,那些街道,那些花壇,那些基礎設施。
而拍攝者顯然不是沖着街景去的,随着聚焦拉伸完成,鏡頭最後對準的,是綠化帶對面的一個人。
其實那裡有一群人,不過鏡頭對準的是其中一人,她被衆人環繞着走進綠化帶,示範般彎腰挖土,很快植下了一株小樹苗。
在她的帶領下,那群人也一字排開,種下屬于各自的綠植……活動進行得很熱鬧,裡面中不乏令人眼熟的面容,周邊甚至有專業攝像師在長槍短炮地記錄着。
相比那些長槍短炮,這個視頻顯得遙遠又業餘,甚至有些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不同的是,相對那些到處找角度的專業拍攝者,這個鏡頭,始終隻對準了一人。
視頻總時長其實很短,前後也就兩三分鐘,除了嘈雜的背景音,整段視頻一句話也沒有,甚至可以說是沒頭沒尾。
但楚芹意仍可以清楚地說出視頻的拍攝時間,畢竟植樹節什麼的一年也就一次,而去年三月,是唯一的一次在公司旁的綠化帶上直接搞活動。
她沒想到,當時自己站出來主持活動,領頭種下一株小樹苗之際,幾米開外,隔着一個花壇,有一個人正舉着手機偷偷拍攝着自己。
這就是個安安靜靜的短視頻而已,沒太多信息,沒唐亦秉什麼事兒,也不會引人胡亂思量。
但看完後,楚芹意卻沉默得比先前更久,久到屏幕都暗了半晌,她才重新摁了摁手機,點開了下個視頻。
第三個視頻,質量比之前兩個更差,時間也更短,分明是倉促間對準電視在拍。電視上的娛樂節目正點評盛唐的某爆紅劇,順帶有對盛唐本身的介紹,以及對楚總的簡短訪談。
這電視應該是屬于醫院大病房的,因為短短一分鐘視頻,畫面角落始終有來來往往的人,甚至有一句蒼老的畫外音,感慨道:“還是年輕人樂觀啊,病成這樣也不忘娛樂追星……姑娘,拍歸拍,當心手背的輸液管啊……”
之後,第四個視頻、第五個視頻、第六個視頻……拍攝内容不盡相同,拍攝地點不盡相同,相同的,是都很簡短倉促,都很手法業餘,而鏡頭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
還有一點,就是鏡頭之後的那個拍攝者,一直都很安靜,仿佛拍攝時需要屏息凝神般,無論哪個視頻裡都沒半點聲音。
直到,楚芹意默默點開了位于列表最下方的,最後一個視頻。
按倒序的排列法,最下方的最後一個視頻,日期也最遙遠。
遙遠到這個視頻拍攝時,她們甚至還沒有分開。
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分開。
黑暗中有暖光亮起,畫面随即清晰,鏡頭中出現的,是一張蒼白憔悴的,面頰上帶着隐隐淚痕和紅痕的,睡顔。
而幾乎是畫面亮起的霎時,楚芹意就已清晰分辨出了,這一幕屬于時間長河的哪個瞬間。
暖光是因為床頭櫃邊的小台燈,臉上的淚痕和紅痕是反複流淚和擦拭的結果,而蒼白憔悴,是因為明天一早,她就要親自送走,且是永遠送走,她所愛的人。
當時,該說的都已說完,該做的都已做完,甚至該吵鬧的都已吵鬧完。兩個人,心平氣和的分室而睡,心平氣和的做回朋友,心平氣和的……準備分道揚镳。
她記得她做得很好,保住了最後的自尊,也不曾讓對方困擾。告别的前一天晚上,平靜地互道晚安,關上門,躺上床,睡着睡着,忽然間,卻開始流淚。
當時她們租住的房子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所以哪怕她不記得最後哭了多久,卻也記得當時并未發出什麼響動,第二天醒來敷個臉化個妝,便是沒事人一般。
卻原來,對方是知道的,知道分别的前夜自己有過這樣一場難堪的哭泣,甚至,偷偷記錄了下來。
這又有什麼可記錄的呢?楚芹意木然盯着視頻,倒想看看,睡着的自己會不會如醉酒那般,做出什麼不争氣的舉動來。
結果是沒有,鏡頭裡的女子應該是真的身心俱疲了,阖着眼保持着那個睡姿,任憑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幾乎是一動不動。
而鏡頭也是一動不動的,仿佛凝固住了一般,若非背景音裡有時鐘微弱的滴滴答答聲,幾乎讓人意識不到視頻仍在繼續播放。
這樣一段長長的無變化的視頻,普通人根本沒耐性看下去,但楚芹意卻看得平靜而專注,雙眼一眨不眨。
她并不是在看畫面中那個蒼白脆弱的,曾經的自己,而是在等待着什麼變化。
而終于,在這段漫長無聊的視頻的最後一段,變化出現了。
鏡頭先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記錄下了一聲嗚咽。
這嗚咽聲不屬于睡夢中人,因為它是短促的,壓抑的,一閃即逝的。
這嗚咽聲,屬于鏡頭之後的,那個清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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