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裡?李令儀直沖着桓家的方向去了。
走到桓家門口,發現桓家大門緊閉着,門口的守衛穿着盔甲筆直得站在雪地之中。裡面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她剛上前兩步,守衛立刻攔住了她:“什麼人?敢擅闖桓府?”
李令儀向裡張望着,剛準備開口,就看到大門從裡面打開。兩個人拖着一位衣冠不整血肉模糊的女子走了出來,無視門口的李令儀,像扔垃圾一樣将人扔在了雪地之中。
李令儀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她的老師,孟氏。
她吓得失聲,嘴巴張開着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此時守衛厭棄地踹了孟氏兩腳,語氣嫌惡地說道:“大過節的,真是晦氣!”
裡面走出來的幾人低聲道:“聽說她要刺殺主君,被主君扒光了衣服,抽了五十鞭子才扔出來。”
“是琅琊王氏的人?”
“可不是嘛!主君不敢找琅琊王氏的麻煩,隻能打一頓洩憤,扔出來得了。”裡面的人走了回去,随即帶上了門。
守衛也不再關注這件事,仿佛雪地之中不是一條人命,而隻是一塊破布而已。
李令儀則還未從震驚之中走出來,她的雙腿發軟,直接從台階上滾了下去。在雪地裡滾了一陣後,她忍着身上的疼痛,一步一步爬向孟氏。
顫抖着将孟氏扶起來,李令儀察覺她還有一絲力氣。孟氏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李令儀,有些驚喜,随即又有一絲尴尬。
“令儀,你......怎麼來了?”
“師父,你為什麼?”李令儀沒感覺到自己的眼淚已蓄了滿眼。
孟氏艱難地笑了一下:“對不起,公......公主,我騙了你。我說不讓你懷着仇恨,是因為我想自己解決這一切。我和長公主...一起長大。她死在桓家,我要...替她報仇!”
李令儀眼眶裡的淚無聲的滑下。她本是西涼李氏的嫡公主,才過了十四歲的生辰。可就在三個月前,西涼被東晉大将桓溫滅門,父親被殺,母親自焚于朝陽殿,她的姑姑——西涼長公主被桓溫擄走,李氏一族隻有她被從小教導自己的老師孟氏帶出來,隐姓埋名逃到了會稽。入會稽後,因她們身份尴尬,孟氏便自請賣到琅琊王氏家族的莊園裡,靠女工手藝做了一名繡娘。她也因此在王氏繡坊裡落了腳。
但繡娘是賤籍,即使孟氏因手藝好做了繡坊的掌繡,每日要做的活計還是不少。寒冬臘月,她的手一直是冰涼的,卻因為繡坊的活計沉重,不得不每日握着針線趕工。今日上元,繡坊中的其他人都可以回家探親,唯有二人無親無故,留在了繡坊裡。
孟氏今日是刻意将李令儀支出去的,而她自己則細細打扮了一番。她明白桓溫喜歡李氏長公主的柔弱,所以刻意在送禮時摔到了桓溫面前。桓溫好奇地擡起了她的下巴,看到那張和李氏相似的眉眼,一下就動了心。
晚上桓溫将自己留在桓家,在他抱住自己時,孟氏掏出了自己發間藏的劍簪。隻是桓溫遠比她想象的更加警覺,劍簪出手的那一刻,桓溫已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是誰派來的?”
孟氏冷笑一聲:“無須誰派我來,想要殺你的人千千萬!”
桓溫大怒,将她扔到雪地之中,派人扒光她的衣服,自己則抄起鞭子足足抽了她五十鞭。這五十鞭裡,孟氏大罵着桓溫,卻絕口不提西涼李氏一個字。
即使自己死在桓家,她也絕不能牽連到令儀。
桓溫打累了,便派人将她扔了出來。扔她的一位奴仆起了恻隐之心,悄悄為她裹上了一件麻衣。
此時,孟氏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但在看到李令儀的那一刻,愧疚與擔憂的情緒還是齊齊湧上了她心頭。她知道自己應該守着令儀長大的,可是接近桓溫的機會沒了這次,還不知道下次是何日?她不敢放過這唯一的機會。
“公主,西涼李氏的仇恨,就到此為止吧。你要忘記這一切,要過你自己的一生。記住,你在晉國不姓李,你姓...孟!”
她吐出一口鮮血,眼睛眷戀地看着令儀,可頭卻垂了下去。
這個大雪夜裡,李令儀懷中的孟氏沒了氣息。
“不要!”李令儀嘶吼着喊出了這兩個字。
她不知道自己在雪地裡跪了多久,而這場雪始終沒有停的迹象。她身旁的雪上染着鮮紅的顔色,想宣紙上繪制的紅梅花。桓家的守衛冷漠地看着這一幕,卻沒有一個人肯上前來幫她。李令儀覺得身上無比的寒冷,她的手緊緊抱着孟氏,眼睛卻逐漸麻木了起來,臉上的淚凍成了珍珠,忽然碎了一顆,落在了地上。
可緊接着,她覺得頭上的風雪停了。擡頭看去時,李令儀發現自己頭上多了一把桐油傘。
撐傘的那隻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似翠竹。而撐傘的人穿着一件雲峰白的道袍,肩上狐皮披風,似一位谪仙。
就在李令儀疑惑着看向他時,男子伸出手,扶起了雪地裡的她。
“城中的齊雲觀裡有一口棺材,你随我來,将她安葬吧!”
男子将手中的傘遞給李令儀,自己則俯身将孟氏的屍體抱了起來。
李令儀還未從驚訝中走出來,看着男子的動作,卻始終僵立在原地。
“怎麼不走?”男子走了兩步,回過頭發現她還站在原地,忍不住問道。
李令儀這才回過神來,撐着傘跑到他身後,踮起腳尖将傘撐在他頭頂上。
“你自己打着吧!”男子看了看傘,說道。
“我是想為我的師父撐傘。”李令儀開完口後,立刻覺得不妥。索性男子沒有再說話,她也就撐着傘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
入夜的會稽依然能聽見爆竹聲,隻是一切的喧鬧在李令儀這裡都變得刺耳異常。她冷漠地看着團圓的人群,覺得這場雪下得無比凄涼。
道觀中果然有一口棺材,男子将孟氏放進去,李令儀則撕下自己裙擺的一塊布料,為孟氏擦去了臉上的血迹。她把自己頭上的玉簪拔下來,為孟氏绾發。她知道孟氏生前最重儀态,萬不希望自己衣冠不整地離開。
打理完這一切後,李令儀眷戀地看了孟氏最後一眼。她知道這位亦師亦母的女子,再也不會醒來了。
這七年對李令儀來說意味非凡,對孟氏來說也是如此。孟氏從西涼的世家女,到李令儀的老師,再到桓溫鞭下的亡魂。若不是國破家亡,她原本明年就可以出宮成婚,過普通世家女安穩的一生。她曾跟自己講過,她的未婚夫是西涼的将軍,可以在馬上射箭,也會在月下彈琴。
而就在那場滅國之戰中,他死在了戰場之上,和無數西涼子民一樣,成了馬革裹屍的亡魂。
李氏對不起她們。若不是她的父皇大肆征斂,也不會給桓溫這樣一個可乘之機。李氏滅族是罪有應得,可是連累西涼所有人陪葬,那就是他的錯處。李令儀不為自己的父皇感到惋惜,可是在她見證母親、姑母和孟氏依次死去時,仍感到無比痛心。她們都是無辜者,可還是在這場戰争裡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而李令儀自己呢?她想不通。
那位道袍男子為她合上了棺椁。他揮揮手,殿外幾個道士便擡着棺椁走了出去。道觀外已經挖好了坑,孟氏的棺椁放下去,土一層層覆蓋了所有有關孟氏的痕迹。
李令儀則在看道袍男子刻碑。
“要刻什麼字?”男子準備好工具後,問道。
“孟氏昭華之墓。”李令儀沙啞着嗓音回複道。
“立碑人呢?”
“不肖徒李令儀。”她說罷後,眉眼垂了下去。
道袍男子則在心裡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一切打理好後,天光大亮。雪漸漸停了,而碑上還殘存着雪花。
李令儀在墓前磕了頭,站起來時,發現男子還站在自己身後。
她隻好慢慢走過去,對他行了一個禮道:“多謝郎君相助,不知郎君尊姓,小女子日後必然重謝。”
男子勾勾嘴角:“方外之人,不說名姓。貧道孤竹,有緣與女郎相見,自然要伸手相助。女郎不必挂在心上。”
“孤竹,”李令儀思索了一陣,忽然想到,“會稽城常盛傳天師大名,原來您就是孤竹天師。”
這位孤竹算是會稽城的風雲人物。他三年前來到會稽,隻做過三件事。第一件預言謝家馬廄會着火,當夜果然燃起了大火,燒死十五匹馬;第二件他預言桓溫讨伐西涼會勝利,果然桓溫滅了西涼李氏,震驚朝野;第三件,他則說靈鹫寺的塔會倒塌,次日塔倒砸死了三位僧人。這三件事後,孤竹再未預言過什麼。可就是這三件事,讓他成了會稽城家喻戶曉的天師。
李令儀自然聽說過他的大名,可是她怎麼也想不到,這位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有一日會幫到自己。
眼看天色破曉,李令儀無法再留在這裡。隻好對着孤竹匆匆一拜,趕回了繡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