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間縣百姓暴動，聲讨縣衙，毆傷主簿的消息先魏冰一步到達府衙。

“李大人，此事恐有蹊跷。”說話的人是一府通判，生了一副怪模樣，顴骨比山高，唇邊還長了顆帶毛的大黑痣，兩鬓斑白，皮膚黝黑，身子瘦小，腦袋卻大得不像話，如此還要帶上谄媚的笑臉。

院子裡鳥語花香，流水潺潺，期間有人一身輕衣，正悠然地打着五禽戲。此人正是奉嶽府的知府，名為李安，同那位駭人的通判相反，他生得面如冠玉，風度翩翩，穿得兩袖清風，一派清廉模樣。

李安慢條斯理打完，擡眼看向通判，随即痛苦地移開視線:“什麼蹊跷。”

“大人，那位還下落不明，緊接着旭間縣就開始要求查賬了，這恐怕不是巧合罷。”

“丢的人，該找的找。想查賬的，走過章程，就讓他查。”身旁仆從呈上蠶絲織的汗巾，李安瞥了一眼，擡手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細汗，才坐下欲飲茶，底下就有人來報:魏冰來了。

……

“李大人。”魏冰一禮，擡頭瞧見跟前的李安，悄悄扯了扯衣袖，好讓它垂下來蓋住身側那道無故撕裂的口子。

“魏縣令是來查賬？”李安眉眼帶笑地望向魏冰，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然而這一眼卻把魏冰瞧得汗流浃背，從前來府衙談事，他不是鑲邊的，就是哭窮的，從來都是同其他縣令吵吵，李安則端坐一旁，等他們吵完，才給出一個令魏冰不滿意，卻又無可奈何的答複。

“是，這回的稅收确實是太急，也太多，百姓抵觸也是情有可原。”魏冰直了直腰闆，忽然覺得脊背處隐隐作痛。

李安點頭，卻說:“魏縣令，攤到你們頭上的已經是最少的了，這樣還交不上，本官真的也無計可施了。”

一旁的通判斜眼瞥了眼魏冰，高聲高調道:“魏縣令，這都幾回了，回回都說交不起，可幾個縣飲的都是同一片海，怎麼獨獨你們窮困潦倒？”

那根垂垂老矣的脊柱終于‘咔嚓’一聲，再次彎了下去，魏冰垂眼看着李安的靴子，掙紮許久也隻能說出一句:“是。”

四周安靜片刻後，李安輕咳一聲:“倘若查賬就能交齊，那便查，但不能給你一人查，否則今日你查，明日他查，這府衙成什麼地方了。”他起身，同通判道:“同其他幾位縣令也知會一聲，等大家到齊再一起查證。”

通判稱是，随後也跟在李安身後離開了。

獨留一位仆人同魏冰面面相觑，魏冰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我，我這就出去。”話音未落，他就彎下脊背步履蹒跚地往外頭走，仿佛已經年過七旬。

外頭豔陽高照，曬得人頭腦發昏，魏冰就近尋了家腳店歇下，一身綠袍在這樣的地方十分惹眼，四面八方投過來的目光更是讓他無地自容，但他無法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地方了。

“喲，這位官人來點什麼？”掌櫃的咧開一口整齊的牙齒，倒也沒希望能從這位綠官袍手裡掏出多少銀子來。

“可還有清靜些的宿處？”

“有。”于是轉頭交待小厮領魏冰去。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後院一間上鎖的屋子前，此處是安靜，但屋子旁就是漚肥的地方，味道令人沉醉。小厮解下門鎖，擡手一推門，示意魏冰進去瞧瞧。

其實也沒什麼好瞧的，一眼就能看全了，逼仄的牆，窄小的床，另有一張爛闆凳和一盞油燈。

“好，就這兒了。”魏冰付了銀子，卸下包袱，回身合上房門，外面的日頭就同他沒什麼關系了，隻留下滿屋的陰影，他在陰影中長長地歎了口氣。

夜幕降臨時，府衙門前值守的衙役忽見一小厮牽着馬路過，看不清其面容，隻覺身材高挑，佝偻着背，斜挎着一個碩大的包袱。

望涯收回目光，擡手扯了扯身上的包袱，朝暗處走去，卻未走遠，隻是找了個地方栓馬，自己則圍着府衙來來回回走了三趟，最後才翻身上馬朝城門去，那兒大抵能找到她想要的車馬店。

“寄養三日。”等到了車馬店，馬背上已經換上了馱貨的鞍具。

“這麼好的馬，拿來馱貨？”小厮接過馬繩，擡手撓了撓馬臉。

望涯吸了吸鼻子，用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話答:“東家拿來抵工錢的，你要是想要，等我馱完這趟就賣給你。”

“旭間縣來的？”小厮将馬往馬廄牽，邊用餘光打量這個臉上帶疤的人。

望涯一揚下巴，小厮頓時來了精神，低聲問:“你們那兒鬧得如何了？怎麼好端端的想起查賬來了。”

“賬目不清不楚的誰樂意交，再說，你敢肯定他們不會以次充好，以舊換新來沒公款？也是，你們富裕，就是交點冤枉錢也無妨，可我們窮困，多交一口糧，就要多餓死一個人。”望涯環抱雙手，說起這事來滿臉憤憤。

小厮将繩栓好，忽然道:“你不是旭間縣的。”

望涯一笑，說得越多，為數不多的旭間縣的口音就越容易暴露，索性換了一口安慶口音:“我娘是安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