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這二位卻偏偏與人迥異,是“人之将死,其言也毒”。
有那麼一瞬間,何歡兒怨過她們最後一口氣太長。
不過,人死為大。
一點小事,不必計較。
如今,她容貌大變,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刻薄陰損的話等着她呢!
“保不住了……”
皇甫餘仿佛夢呓一樣喃喃地說着,先前那副悠悠自得、遊刃有餘的模樣蕩然無存。
何歡兒一怔。“什麼保不住了?”
皇甫餘不答,口中打了個呼哨。
未幾,從花海中走出了幾個農人,向他跪地施禮。
“侯爺,喚我等何事?”
“将這兩名女子擡到山下葬了。”他思索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将她們合葬在一處墓穴,做個伴吧。”
幾個農人麻利地擡走了屍體,又迅速地将一地血迹清理了。
這些農人神情犀利,身手利落,行事有條不紊,絕非一般的山野農夫,而山腳處的那個村子,肯定也不是一般的山村。
皇甫餘失魂落魄地坐到石幾前,輕輕拂去琴弦上沾落的幾片花葉,凝然注視着兩座孤墳,安靜就像另一座墳墓。
良久,何歡兒猶豫着開了口。“……侯爺,這墳裡,埋的是什麼人?”
“……我的兩位夫人,绛玉和碧珠。”
怪不得,冷煙二人死前幻滅了。
她們不過是皇甫餘亡故夫人的替身。
“兩位夫人是何時故去的?”
“國破後不久。”皇甫餘幽幽開了口,“我本是一名小小的侯爺,無意于争權奪利,也從不橫行霸道、欺壓百姓,平日裡由兩位愛姬相伴,詩酒歌舞度日。不過,改天換日之際,我也被視為作惡多端的皇家一員,宅院盡毀,童仆四散,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
他自嘲地一笑。“不過,我也算不得無辜。富貴繁華,本也不是我打拼而來,靠着血脈吃了二十幾年民脂民膏,一朝散盡也怨不得什麼。天下嘛,本就是賭場,輪流坐莊。但是……他們不該對我兩位夫人下手!”
一聲铮厲的琴音破空而出,将熙然的美景撕出一個口子。
“我兩位夫人出自平民之家,仁惠良善,從沒有害過人,不該遭人蹂躏……!那時我才明白,那些自稱良民的百姓,隻是借天道公理之名,發洩他們貪婪殘暴的本性而已!他們像一群發情的野狗,抓走了我兩位夫人,關在房内……畜生不如!”
皇甫餘默然許久,又緩緩言道:“我當時是一個隻會尋歡作樂的王侯,百無一能,除了哀求痛哭,什麼也做不了……後來,我帶着兩位夫人逃走,來到這座離宮。誰成想,那幫賊人的頭目,貪戀我兩位夫人的美色,不肯放過,追來了這裡……”
講到此處,他用力甩了幾下頭。
“後來……兩位夫人慘死,我為了複仇,才走上了邪路。”
說罷,皇甫餘手撥琴弦,奏起了樂曲。
何歡兒不曉音律,隻覺得這琴音清遠悠長,如泣如訴,并非外人所宜聆聽。于是,她拽着啼笑童子,踏着碎石小路,又回到了山洞之中。
“童子,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跟着侯爺的?”
“我不知歲月長短。”啼笑童子撓着肉肉的臉蛋,“不過,我想應該有百年了。”
“為什麼?”
“侯爺常對我念叨‘百年彈指一揮間,世事輪轉如磨盤’,我不知道他說什麼,但是百年我聽得懂。嘿嘿嘿……”
童子看上去雖小,卻已是百歲老人。
何歡兒對她眯眼一笑。“這麼說,童子可是小老前輩了。你叫我姐姐,可不敢當喽。”
啼笑童子回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姐姐,當一個小孩子,好處多得很呢!大人見我是小孩子,都不拿我當回事,騙起來可容易了!”
“你這麼說……确實有理。”何歡兒點着頭,“不過,像你這樣活過百年的孩童,也是稀奇。”
“姐姐,你們大人還有一個毛病。”
“哦?是什麼?”
啼笑童子的眉眼擠到了一起,疑惑地說道:“總喜歡追着得不到東西跑,到手的又會扔掉。”
何歡兒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童子所言,屬實有理!哈哈哈。”
說話間,何歡兒與啼笑童子順着通道走回了石階,往洞府的方向走去。她看了一眼身後綿延的石階,問道:“這條石階,到底通向什麼地方?”
啼笑童子漫不經心向後瞥了一眼,随口說道:“地府。”
童言無忌,說出來的話莫名真實。
何歡兒吓了一跳,不住地回頭張望,覺得岩壁深處傳來的莫名響動越發詭異了。
啼笑童子完全不以為意,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突然轉過身正對着她,認真說道:“姐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你……為什麼長得這麼醜?”
“……”一股火氣直沖何歡兒的腦門,但在啼笑童子無比真誠的注視下,怒火又消了下去。
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命該如此,我有什麼辦法?”
啼笑童子鼓起腮幫子瞧了她一會兒,道:“姐姐,你很怪。我見過的醜女人總是低着頭,不樂意給人看見臉,像姐姐你這樣揚着一張醜臉的,倒是不多。”
他一顆大腦袋晃了兩下,轉過身又說了一句。“真的醜,好吓人。”
何歡兒終于怒了,喝道:“你這個小東西!我來教教你做人!”
啼笑童子跑得飛快,口中嚷着:“追不上,追不上!”
何歡兒一口氣追他追出了石洞,沖到修竹四合的院中,瞬間瞪起了兩隻眼睛。
黑盔黑甲,手提長槍,一個将軍如一座黑塔伫立在院中。
中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