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郇寰比沈明枳先一步消化完這突然的變故,牽起她的手就也登上了木架長廊,循着聖駕往正宴處走。
聖上喜武,今年雍王世子、世孫進京,特意準備了一隊年輕的兒郎要舞劍助興,那劍花捏得隻見幻影,柔中帶剛,赢得滿堂喝彩,賞賜連連。但沈明枳通過帷幕縫隙看去,覺得聖上并不十分高興,想起那次介含清的彈劾,心中又過了一遍這幾年雍王府的行徑作風,覺得也沒什麼不妥,比當初南巡時長洲府更收斂了不少,挑不出什麼大錯。
臨川還在為自己那個噴嚏懊悔連連,舉着酒杯眼神逡巡着場上的人情往來,見長英邊和一位不認識的貴女笑談,邊用眼睛瞟着沈明枳,不由撇嘴,靠到沈明枳肩頭低聲道:“诶,那小丫頭拿眼睛睃你呢!”
沈明枳收回目光,也不擡眼去看長英,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碗,手指搭上碗沿時又被冰得縮了回去,便放下茶碗招來侍立在一旁、正和一個眼生的婢女交談的月珰,本是想添點熱水的,但見月珰朝自己連紮了兩下眼睛,似是有什麼話要和自己說,便搪塞臨川:“更衣,一會兒就來。”
小雪一會兒就停了,四下無風,女眷這邊也莫名靜了下來,人人豎起耳朵聽着另一邊男賓的動向,隻聽得有人醉後胡言亂語,說是想讓劍術一流的新任兵部喬侍郎來露一手給大家助興,衆人紛紛起哄,已然是盛情難卻。
有女眷笑贊:“我也曾聽我家夫君贊過,喬侍郎的劍術真是一絕……”
又有貴女附和起來,沈明枳就是在這樣逐漸回暖的氣氛緩緩起身的,上首主持局面的魯國長公主以為她也要說什麼,投來殷切的目光,卻隻得了沈明枳一個報赧的微笑行禮。
杜育博光榮退休,兵部尚書之職由左侍郎藍阮進位頂替,四平八穩的喬緻用也順利晉升為左侍郎,現在有人想捧一捧這位前途無量的“外戚”侍郎無可厚非,但千邀萬請,始終不見喬緻用堅決應下,反倒是推三阻四起來,一來二去氣氛被炒得更熱。
在沈明枳繞過垂花拱門前架着的屏風時,就聽一冷傲孤絕的嗓音驟然偃熄場上所有的雀躍:“将軍之劍是用來安邦定國的,不是媚上取寵的。”
她不由得轉頭望去,就見衆人面面相觑,神色各異,尤其是被這話刺中的雍王和那些本來喜氣洋洋的劍舞兒郎,臉色一點點地沉了下來。沒有人敢擅自挑頭調和這尴尬的氣氛,都紛紛往聖上臉上看去,誰知,聖上竟然是撫掌大笑兩聲,轉過臉朝巋然立于一旁的窦宇贊道:“說得好。”
聖上舉杯起身:“我大楚将士的刀劍是用來保家衛國的,不是用來阿谀谄媚的,來,敬我大楚将士!敬我大楚山河!”
沈明枳抿唇,提起裙擺轉身繼續遠離這無邊的慷慨,直到人聲漸遠,四下靜靜,月珰才将一包東西塞進了袖子遮掩下沈明枳的手心,“這是梅大人托喬侍郎帶進宮交予殿下的。”
沈明枳輕輕捏了幾下手中的東西,不禁蹙眉:“可交代了什麼?”
月珰搖頭。
正此時,前方黑暗的道路上出現幾點燈光,整齊的兩列内監宮女在四名陰陽衛的引領監視下徐徐走來。沈明枳辨别了會兒,認出那是掖廷所在。
不一會兒,人來到了沈明枳跟前。陰陽衛上下都認得沈明枳,便引着那些内監宮女朝沈明枳行禮,沈明枳免了禮數,順便問了一句關于這些人的去往。
沈明枳輕皺眉:“輪崗?上半宴還沒有結束哪裡用得着現在輪崗?”
宮宴分上下兩場,上半場大宴群臣,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則會在上半場結束後,趁着中間休息的時間出宮,不參與接下來的皇親國戚雲集的下半宴。内監宮女也會在兩場宮宴交替的當口進行輪崗,隻是離上半宴結束還有一段功夫,現在就準備輪崗未免早了點。
那名陰陽衛答道:“卑職隻是奉命行事。”
沈明枳點點頭,又掃了這些垂頭侍立的内監宮女一眼,放他們這一行人通過,在原地站了片刻,腦海中不知胡亂想着什麼,趁着冷風還沒刮起來,便和月珰一起往回走去。走了沒幾步,沈明枳似是無意觸及什麼恐怖的想法,拼命地開始回憶方才看見的人臉來。
“殿下?怎麼了?”
沈明枳止住月珰的話口,由月珰攙扶着靜靜回溯起一些事來。
早些日子梅如故來信,向她要了些各式各樣的解毒藥丸,她還為此拜托到了孫先生和被她監禁起來的巽山道人頭上。方才月珰給她的紙包,她捏過形狀裡面就是三顆小球,捏過紙包的手指上還沾染着一點微弱的藥味,她很難不懷疑這裡面可能就是自己奉送給梅如故的那些藥丸。
可梅如故給自己藥丸是什麼意思?他還稱病不親自來,托喬緻用帶進宮,大費周章又是為了什麼?若是擔心有人在宮宴下毒,早囑托自己帶上這些解藥不就成了?且好似每當宮裡要發生什麼大事,梅如故總是會恰好錯過。
還有方才經過的内監宮女,沈明枳笃定,其中一個面白無須,生得極其陰柔漂亮的内監她是見過的,但她一時半會兒又想不來這股熟悉勁兒從何而來。
人聲鼎沸,冷落了片刻的場面又重新活絡起來,比先前變本加厲地沸騰起來,直要鬧上天去。沈明枳掃了一眼場上,竟然是沒幾個人了,隻有些上了年紀的還留在原座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說話。男賓如此,女眷也是如此。
魯國長公主見沈明枳才來,趕忙催促道:“鹇兒怎麼才來?你們年輕人都跑到前面去看百戲了,你也趕緊去吧,郇驸馬方才還來找你呢。”
沈明枳笑着應下了,但心中不由得納罕。什麼時候百戲都能舞到宮裡來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但這麼一想,仿佛早早輪崗的事情也有了解釋。
戲台子搭在園中水榭上,四面都是結了薄薄一層冰的水面,幾盞蓮花樣式、鯉魚樣式的燈就擺在冰面結實處,裝點出幾分荷塘月色的風趣來。那些燈做得精巧,直讓年輕的男男女女憧憬起年後的上元燈會。
沈明枳慢吞吞地來得不巧,錯過了最開始極為精彩的暖場,被臨川三五句話拼命吹噓得自己都感到些許可惜。接過郇寰遞來的一杯熱茶,通過氤氲的水汽往四周随意張望,就見被長英哄得合不攏嘴的聖上正在抹淚,指着長英罵也不是誇也不是,無奈地和工部那位白胡子老尚書郭明修大笑不止,一旁的邕國公主很恰到好處地又捧了幾句,逗得聖上笑個不停。
忽然,視線中出現了正笑着走來的龐大總管,沈明枳連忙放下茶盞,與之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