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進過薜荔殿、能接觸到薜荔殿中一切事物的人都被控制了起來,趙王、吳王、秦王、晉王、兖國公主,禦醫、親軍衛、婢女、内監,明明真相已漸水落石出,但他們都不想面對這面容逐漸清楚的執劍之人,仿佛迷藏遊戲結束時,死于人心詭劍之下的人将是自己而不是陳屍眼前的魏王。
郇寰隻覺得心内壓抑,一口氣也喘不過來。
魏王再也無法東山再起,廢盡心力為難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庶民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但目前看來,非但有人為難他,還不是一個人,大家都要他死,雖然魏王本就該死,但不該以這種方式去死。
他應該再冷靜些,這樣他能盡快地理清形勢,做出應對,以防事情朝着他無法掌控的方向脫缰飛馳。但郇寰第一次意識到,他好像做不到,任他着急憤怒,他的心神都萦繞在内間中昏迷不醒的沈明枳身上。
趙王與他對坐,但不能出聲,連長時間的對視目遇都會包藏禍心。但郇寰僅僅是看過趙王幾個躲閃的神态,他的心就涼了。
果然,似是要印證他的猜測,錦麟衛來報說,這個王禦醫曾是寇妃專侍的方太醫的徒弟,旋即吳王很不客氣地就此攻讦起來。如若讓聖上也知道趙王旗下的藥材行還進過鬥嶺花那些西南少有的藥材,不必多議,動機什麼也不再重要,這樁投毒案已經可以釘死在趙王身上。
但現在,哪怕是常年盯死趙王的吳王,誰也不知道假藥案下的蹊跷,事情就還有轉圜餘地,甚至是反撲的機會。畢竟,要獲取這些藥材,誰也不能易于反掌過有西南氏族鼎力支持的吳王。
但兩種毒兩個幕後黑手,都用了西南的藥材!
郇寰疑心此次恐怕會各打五十大闆。因為下毒者的目标都是魏王,不可能一個人下兩種功效截然相反的毒自毀長城,假定吳王下了其中一種毒,他有西南氏族的支持得到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藥和偏方輕而易舉,那麼剩下一種毒必然是另外一個能得到西南珍稀藥草的未知者下的,這樣一來,“草藥的得到”這樣最易威脅吳王的證據就不能成為攻伐吳王的跳闆,且兩樁案子都不能推到吳王一人身上,必須有另外一個人出來認栽。
果然,趙王最後看了郇寰一眼,就此反咬起吳王,兩人吵得難舍難分。
而就在這樣的針鋒相對中,郇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吳王或趙王,甚至是隻有趙王,他們手上會有此毒的解藥;但同時為了咬死對方争取自己利益最大化,誰也不會拿出這一紙可救人一命的藥方來。
他唯一的希望隻在目前束手無策的孫先生身上!
思及此,同時一個恐怖而真實的念頭逐漸冒了出來,使郇寰裹在寬袍大袖下緊繃的軀體開始發顫。
他糊塗了!若不能一擊即中,奈何冒險出手!這恐怕根本不會有什麼解藥,這就是求神拜佛也無濟于事、沾之即死的毒藥。
向來帷幄籌策而如魚得水的郇寰,一霎那,徹底頭腦空白,隻有一個問得愈發驚懼且難以置信的聲音一陣陣地回響在耳畔,殿中的争端與人心擂鼓全都喑如蟲語:沈明枳會死麼?
沈明枳會死麼?
趙王磕了一個響頭,直起腰闆朝着聖上哭訴:“父皇!飯菜是兒臣特意準備的,人盡皆知!兒臣再恨他,何至于如此明目張膽!一旦出了事情,第一個就會查到兒臣頭上!害人者,何至于如此愚蠢!”
吳王也叩首辯駁:“是!正是如此!人人都覺得害人者不至于如此愚蠢,便有居心叵測之人鑽這個空子!好一出絕處逢生、兵行險招的大戲!”
趙王沖吳王冷笑:“絕處逢生?怕是未及生已經死!”趙王轉過臉朝向聖上:“父皇,容兒臣大膽胡言,若兒臣真要他死,出了宮城處處都是大好的機會,兒臣何至于以身犯險糊塗至此!兒臣雖仍念喪子之痛,但他的悔意真心天地可鑒,兒臣與王妃已然不願糾纏,冤冤相報,隻願将來各自安生度日,望父皇明鑒。”
宮裝大氣的窦晴柔已經在趙王自表真情時随之跪了下來,話落,夫婦兩一并叩首,久不起身。
至此,吳王已經不能開口為自己辯解了。趙王将動機全都歸于喪子之痛上,是共了聖上的情,還順理成章地解釋了起先他那麼堅持反對赦免逆王的原因,最重要的是,趙王一番話是為了大義放下小情小恨,是有迹可循,隻襯托得他這個針鋒相對者,一切種種謀劃都隻是為了皇權利益!
大家都是半斤八兩,誰料現在卻被迫分出了高低善惡。
觸及聖上冷得結冰的目光,吳王啞口難辯。更讓他幾欲噴火的是,很快又有錦麟衛帶來了壞消息:在王禦醫的遺物中找到了他的遺書,信上明明白白寫了他是受吳王脅迫,一家老小都握在吳王手中,才不得不犯下這樣夷族抄家的大罪,但又念及方太醫和他的師徒提攜情誼,念及方太醫退休前對他要忠心侍奉寇妃等等的諄諄囑托,他便在此交代個明白,萬望能自贖罪過,能禍不及家人。
這下不僅吳王糊塗了,在場所有人都糊塗了。
溺死的王禦醫受了吳王指使謀害魏王?方才吳王還和趙王互相攀咬,照剛剛的情狀看,衆人心底都覺得是吳王下毒嫁禍趙王,導緻兖國公主誤傷中了發散之毒生死未蔔,怎麼現在又有人指證吳王成功用淤積之毒謀殺了逆王?
作案手法還是如此離奇,就如大理寺的仵作所說,用術草、鬥嶺花、還陽結、屍蟞殼、歲枯柏研磨成粉,按一定比例混合,事先滴入幾滴清酒留存,因着王禦醫替逆王檢查身子,便将此毒投入逆王用于擦拭脖頸的溫水之中……
聖上砸了幾案上的點心花果,在一片碎裂聲中責令仵作去實驗,用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随便一個還活在天底下的死囚去驗,驗不出結果他們也不必活。
一衆兵荒馬亂,孫先生辭了聖怒往偏殿去照看沈明枳,郇寰将自己從方才的痛苦中拉回,深深地望了趙王匐下去的背影一眼。
王禦醫的供詞中的“幾滴清酒”,是徹底把本來也有嫌疑的秦王和晉王也摘幹淨了,如果不是一個人犯渾,那麼趙王不認先前的發散之毒,就要認現下的淤積之毒。
吳王大聲叫嚷有人謀害于他,他是清白無辜的,要驗字迹,要去查王禦醫一家老小最近的來往動向,要去查化隆上下這些西南藥草的流通情況,聖上赤紅着眼睛一一應了,如他所願,看向仍俯身跪着的趙王更覺諷刺。
什麼恩怨盡釋,到頭來不過是利用了人心,鑽了空子,想設計吳王,結果不走運,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