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曦既接過那信在庭院中就拆了起來,一目十行地讀完後又将信紙原封不動地疊好塞回了信封交給不阿,轉而問侍立一旁的不易:“人在哪裡?”
“介大人在偏廳候着。”
“你去告訴他,信我看過了,可。”
“是。”不易退去。
不阿拿着信不敢偷看,但好奇心是藏也藏不住的,柳曦既也不打算防備他,邊走邊吩咐:“你去給樓宥謙遞信,讓他務必全力支持介含清,不然他們家也會受到牽連。”
不阿眼珠一轉,聯系起這三天柳曦既的去向和前幾個月的層層鋪墊,瞬間猜出這信的大緻意思。
介含清的動作很快,五日後就當堂彈劾趙王縱容親眷公售假藥、傷民害命且刑部尚書郇海山以權謀私、包庇奸邪,有理有據、頭頭是道。于是柳曦既下衙時就見到了破天荒的一幕:趙王一堂堂親王竟被郇寰一個臣子當着來往宮人的面甩了臉色。
在這個案子中,郇寰是挺冤的,這樣的人命官司一般在地方就會被悄無聲息地掐滅,除了極少數突破了地方勢力攔截的,也都交到了當年的刑部郎中謝補之、謝改之兄弟手中。郇寰對刑部還是擁有着絕對的把控和了解,他一推測就猜出了事情的經過,為了自保便順理成章地将謝氏兄弟拉出來擔責。可死無對證,就算事情是謝氏兄弟辦的,現在在聖上眼中郇寰的舉動都隻是在推诿罷了,罰俸、停朝一樣不少地落在了他頭上。
至于趙王,他得了世家大族的助力也必然要與之榮譽與共,他推說自己不知、無辜,事實如何無人會管。這個案子牽涉了親王和朝廷二品大員,都察院和大理寺自然是不夠格會審的,于是乎複核勘驗的權力就挪遞給了十二親軍衛之首的錦麟衛,此案最終的定奪還是從朝廷交到了聖上一人手中。
郇寰冷着臉要别過趙王,推說自己有東西落在刑部要折返一趟,趙王又遠遠瞧見了柳曦既,于是尴尬之下也不能再與郇寰過多糾纏,出了啟明門頭也不回。
就在郇寰轉身走了幾步,見柳曦既身後、南北向的宮道上又走來了三五個人,為首的穿着一身禦賜纏蟒夜行錦衣,迎面朝郇寰遠遠颔首示意。柳曦既也聽見了整齊的腳步自身後靠近,側了一步讓到了旁邊,轉過身和淩雲重打了一個照面,淩雲重受了郇寰的回禮後也沉默地朝柳曦既颔首問好。
柳曦既如郇寰一般還過禮後,駐足等錦麟衛走遠後,方才與走上前的郇寰示禮。都察院傷了刑部的體面,兩家的一把手見面多少會有些不自在,好在他們兩個向來除了讨論案子就沒有别的交情,最大的淵源莫過于郇寰娶了柳曦既舊主的妹妹,但郇寰和沈明枳大婚時柳曦既就不曾登門吃酒,現在讓他們客套着實為難。
郇寰回來的時候,沈明枳也剛好到。
自從申不極從郇寰處拐彎抹角地得知自己當爹的喜訊,連夜跑到藍山莊向睡夢中的辛莘道歉,兩人和好勝初,整日如膠似漆,申不極上值心中還挂念着辛莘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十分歡迎沈明枳常常登申國公府的大門。
至于臨川,雖然坊間許久沒有流傳出臨川郡主奢靡放蕩的消息,但臨川有自知之明,來得遠不如沈明枳勤快。
沈明枳就是看望辛莘時聽說了朝中變故,“即刻”趕了回來,路上遇到了自西北長風關送來的火漆急信,便耽擱了一點時間将信送到了秦王府和柳曦既府上。
對于介含清和老九,來自長風關的信箋帶來的絕對不是個好消息。失去寇氏等豪族的财力支持,趙王派已然陷入了一個困境。但困獸猶鬥,況國相乎?況親王乎?他們已和趙王派撕破臉皮,如果此次不能從趙王身上咬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來,那麼最後被絞死在朝廷的隻可能是他們自己。
而對于始作俑者柳曦既來說,趙王會否借此脫不脫困他并不在意,畢竟假藥案隻如同一隊候騎先手探路,真正的雄師百萬還駐紮等待。
柳曦既早早回家一來是想好好休息,二來更是好奇,沈明枳親自來送的消息究竟是什麼内容。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樂趣他并沒有獨享多久,幾日後,在聖上就要作出抉擇前,滿朝上下都知道了,送到義律和親的長甯公主順利生産,生了一個男孩。
大楚和義律邦交永固,這絕對是值得普天同慶的好消息,尤其對于多年對西北用兵久不見成效的聖上來說,這絕對是他夢寐以求的結果。一時間,就如同從未發生過一樣,長甯曾經的醜聞、大楚公主命喪關外的悲劇都被人忘卻,連帶着趙王派犯下的假藥案,一切都在欣欣向榮之下掩入塵埃。
這大概就是聖上斟酌許久後給出的答複。
介含清着急着将假藥案抛出來,本就是因為敵在暗處我在明,且敵方狡猾奸詐,他一路追究假藥案已經打草驚蛇,若不将事情盡快鬧大、鬧得不可開交、鬧得聖上下旨命人清查,他們恐怕最後連個假藥案也無法做成,這也是他親自修書向柳曦既請示過的結果。
但人算不如天算,這案子算是夭折。
不過柳曦既并不阻止決心一條路走到黑的介含清深究此事。不僅是因為這條路他已經摸排清楚了方向,還因為假藥案之後,長英公主逼得更緊了。
如若叫他們知道介含清掀起風波又是得了他的授意。
柳曦既搖搖頭垂落目光,見自己執杯的手微微顫抖,心道自己酒盡醉來,當及時收手才能不落狼狽。
他極少喝酒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若非今日是喬緻用的生辰,梅如故那個心大如鬥的硬是把自己的茶倒了換成了酒,拿着交情不交情、義氣不義氣的逼他,他也不至于現在就開始微醺。
就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他不應當喝酒的,接觸這些未知的酒水有如灌下未知的毒藥,他惜命,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梅如故又要給他添酒被他拒絕了,喬緻用見他臉色不好,當下拉着喝得一點不盡興的梅如故到另外一張桌子上拼酒去了。柳曦既端着酒杯,正要将自己突然生起的雜亂心思都随杯子一同放下,就聽喝得迷迷糊糊的梅如故拽着喬緻用的手臂逐漸哽咽:“他常說喝酒誤事……”
反應有些遲鈍的柳曦既過了會兒才意識到這個“他”究竟是誰,不由得強打精神。梅如故海量,喝成這個稀裡糊塗的樣子已經十分罕見,醉後還會主動袒露心扉這絕對是百年難得一遇。别看他是個灑脫的,其實他的心思重得一點也不輸沈明枳,隻不過梅如故裝得好、又生了一副一向不羁潇灑的臉孔罷了,沈明枳就沒這麼好運。
喬緻用是現下唯一還清晰着的人,也是屋中這三個人裡為東宮舊事羁絆最少的人,他反應的時間更長,長到梅如故将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翻了好幾遍後才如醍醐灌頂——梅如故竟然主動說起了梅問香的往事。
他們都是常常出入宮禁的人,因此喬緻用很早就認識了梅家兄妹。梅家的閨女不愁嫁,梅家人考慮到家族的未來,也不打算早早将唯一的女兒打發出去,因此即便梅問香過了年紀,梅家依舊不緊不慢。
可突然有天,喬緻用就聽說了梅問香要當太子妃了。
鑒于東宮那片梅園的傳聞人盡皆知,喬緻用也以為真是兩情相悅等等未知情節鋪墊其中,誰知今日從梅如故口中,竟全然是另一個故事。
“是啊,喝酒誤事,我當天就隻是貪了一杯酒,沒看住她,她就跑到後山林子裡和那個忘八私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