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曦既的面色倒比介含清想的要好許多,但整個人都是說不出的疲憊,介含清真的很怕有朝一日他會猝死于案牍。
一見介含清眼下烏紫,柳曦既就知道他也一夜未睡,讓不阿給他滿上一杯熱茶後,就将一疊新整理出來的案卷遞到了他眼前,“明後兩天我都不會來都察院。”
介含清正仔細閱覽着,聞言擡起頭看向他,不阿在旁解釋:“明日是大人的休沐日,後日是與樓大人換的休沐日。”
“大人的病……”
柳曦既低頭收着書案打斷介含清的關心:“你們隻管好好做事就可,這些案卷你拿回去仔細看看,裡面真真假假,未得實證,不宜聲張。”
介含清捏着紙張的手微微收緊,聽着柳曦既被突如其來的咳嗽激得喘不過氣,他今天的聲音本就低啞,這樣一來更是可以嘔出血來。但公事就是公事,柳曦既向來公私分明,在都察院裡更是連同僚間的一句閑話也少,聽别人幾句關切大抵也可以劃歸為浪費時間的私事。
介含清咬牙,得了柳曦既一句“不必擔心,去做事吧”都覺得如沐春風,天知道讓這樣冰冷的人去體諒他們這些無關緊要的“活人”的憂心是多麼一件難事。
那年自己和他抵牾,他讓自己反複去讀《離騷》。時隔多年,他仍然看不透柳曦既,自然也不敢說自己讀懂了屈子之意,抑或者屈子之意淺顯,而他所蘊之意深重。他看不透柳曦既,但熱血涼卻之後,他看透時局,便知道他們不是一樣的人,他讀不懂《離騷》,情理之中。
但柳曦既這麼冷淡寡情的人,居然會給自己這個機會,以《離騷》為媒介,讓旁人得窺其内心,這是罕事。
他辜負了柳曦既,這是憾事。
他已然失去了那個與之交心、或者窺伺其心的機會,師生、友人的情誼也太過淺薄,便隻剩下了上司與下屬,這便隻剩下了各自為營。
介含情說不出自己是遺憾多點還是恐懼多點。
好在,這表面的和平還能長久地維持下去。
他們之前的隔閡終究會掩埋于孽壤。
介含清剛出了柳曦既值房的門,就看見有内侍引着一個禦醫往這裡趕。他不多停留就往自己的值房走,就見已經今非昔比的秦王殿下招搖地站在門口和别人搭話,一悲一驚、一冷一熱之後,他覺得自己也要被激出病來。
秦王與禦史們别過,裝模做樣地朝介含清一禮:“介大人早。”
介含清嘴角抽抽,“早,秦王殿下。
連趙王都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跑去刑部堵郇海山值房的門,秦王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但老九早就計劃好了,反正他和介含清的來往早就被捅破了,他昨天得了嘉賞今日就跑來“大舅哥”眼前獻殷勤,再裝得蠢笨一點也并非壞事。
但介含清認為,這樣隻會讓聖上質疑自己的眼光。
老九輕咳了一聲,遲疑地四下望了望,征求起介含清的意見:“進去說?”
介含清臉黑得可比鍋底,柳曦既病成那樣隻交代他們好好做事,結果一出門就見是非中心的風雲人物就這樣和自己勾搭上了同一條賊船?
但老九真的是等不了了,他知道昨天介含清當值,他沒半夜扒拉都察院的門就已經是“知書達理”,再讓他等上一天真的會瘋。
門一關上,老九就開門見山:“昨天晚上趙王請我喝酒。”
趙王竟然這麼心急。不過也是,昨夜吳王還在洞房花燭,他如果不趁當時,之後恐怕就難得機會。
介含清要去給他沏茶,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你别忙了,我不喝茶。”
介含清瞥他一眼,兀自沏茶,“你不喝我喝。”
老九尴尬地收了手,兩人隻各自覺得肌膚相觸的地方都是火辣辣地在發熱。這樣嚴肅的地方、緊張的局面中,除了門外逐漸熱鬧的人聲就剩下倒茶時的水響在瓷器相碰中喧騰。一時間也不知道怎地,他們都覺得杯中茶滿而實則空蕩,這樣的空逐漸從器物之空蔓延至欲望之空。
介含清渾身一僵,輕了輕嗓子,還是給老九倒了一杯,“他讓你站隊了?”
老九也手指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一聲,“是。”
介含清端着茶杯坐到了他對面,在窗格間洩落下來的日光中邊看着虛空中的遊塵,邊忖度起朝中局勢來,幾日前秦王與自己說起兖國公主的話開始陣陣回蕩耳畔。其實他想了一夜早就想通透了,接下來他的所作所為就要看秦王自己是什麼意思和取決于他那狀似不偏不倚不願站隊的上司左都禦史心中究竟偏向了誰。
老九正小心注意着介含清的反應,見介含清的目光從杯中之茶掃到了他身後背對着的那張書案去,在那裡停留上了很久似要出神。他起疑,轉過上半身往那擺得整齊的卷宗書冊望去,一無所獲,唯有斜放在一堆書卷之後、隻露出一角的一疊案卷與這一切的條理格格不入,似是方才介含清拿在手中随意放過去的。
介含清飛速回憶方才浏覽時看見的内容,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連帶着一對柳葉眉也聚攏過來。
介含清放下茶杯,起身走了過去,老九連忙跟上,“怎麼了?”
指節分明的一雙手輕輕翻開幾頁,指尖在筆墨留下的字迹上輕輕檢索着,眼前的一團迷霧逐漸雲開見月,介含清醍醐灌頂,“我明白了。”
老九看着那些不知首尾的大段大段的數字和地名,即便介含清又翻了幾頁出現了一些旁人手寫的批注,每個字他都認識,但拼起來每句話的意思他都無法理解,他不明白介含清明白了什麼,也不知道他這麼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疊案卷應當是柳曦既連夜整理的,上面批注的墨迹都是新的,介含清來不及細看,但大緻浏覽了主要脈絡,一個愈發響亮的答案驟然炸響在耳邊——柳曦既也許會偏向晉王沈明戒。
這疊案卷乍一看就是很多宗普通藥材的買賣,介含清不懂醫理,看不出這些藥材會有什麼古怪,但這些地名他太熟悉了。他以前會親自替纏綿病榻的母親延醫問藥,化隆城内的醫館他如數家珍,前些日子寇氏田畝案中,在清點以寇氏為首的趙王派世家大族的産業時他順便去摸排了一下藥鋪醫行,而今一看,那些招牌赫然在列。
這必然是一樁與趙王派脫不了幹系的案子,而柳曦既交給了自己。他不交給現下唯一能和趙王當庭博弈的吳王,卻要讓初露頭角的秦王去接這個燙手山芋,必然會讓秦王招緻趙王派的撕咬,吳王也絕對樂得看他們兩敗俱傷他好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介含清幾乎不敢想象,在柳曦既眼中,自己從什麼時候就成為了秦王的羽翼;又或者說,在他自己眼裡,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就把自己定義為秦王一黨?若秦王還是從前那個遊手好閑的秦王,他介含清現在也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在完成上司分派下來的任務而已,如何會想這麼多天方夜譚的瑣事?
介含清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他知道了,是那次彈劾雍王。那次他把柳曦既氣得不輕,但柳曦既待人一向嚴肅,得沒得罪他在兩人日常的上下級關系裡沒有任何表現,故而他便大意地以為,他們兩個之間的隔閡也随着案子的沉寂一同沉沒。可柳曦既的心思誰能摸清?那次也的确是他借秦王的消息,這才堅定彈劾之心,柳曦既會看出端倪,意料之中。
老九就見介含清了悟過後莫名歎氣,小心合上了案卷,将偏移的案卷擺放整齊後,便負手走回了茶桌。
“你會有那樣的想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