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柳曦既是不可能回家休息的,他隻是要趁着内宮下鑰前将都察院的文書遞到龍案之上,因此在都察院的大門口稍留了片刻,就見紅衣烈鬼似的梅如故從眼前飄過,是全然沒有看見和幾個禦史一同堵在門口的自己。
柳曦既吩咐完事情,便丢下禦史小年輕們追上了還在飄的梅如故。
其實在旁人看來,梅如故并沒有到形如鬼魂、飄蕩虛空的地步,反倒是步伐沉重,比原來那個平易近人的風流侍郎更嚴肅冷成了幾分。大概是趙王的案子太過棘手,但凡是戶部的一份子就沒有不愁的,梅侍郎愁得過分而已。
梅如故被叫住,如同元神歸位驟然驚醒,看見柳曦既眼中的考究,立刻換上自己慣常戴着的笑容,“哦,柳大人,今天真是巧了。”
柳曦既移開目光,随他慢慢走這一段路,“是,很巧。”
梅如故幹笑,當啟明門這幾個大字出現在眼前時,他便笑不出來了。
“少見你走這個門。”柳曦既再道。
梅如故長歎一口氣,“是啊,這條路我也很少走。”
柳曦既聽出了一語雙關之處,不禁側目,見他的神色少了幾分凝重,多了幾分沒來由的釋然。
尋常懸水河發大水,沖垮了河堤兩岸田畝上萬,偏生今年隻有北岸的一千多畝被沖得幹淨,南岸卻不受影響。再一查,南岸的田林林總總都在寇氏名下,居然是不納稅的法外田。身有功名者可不納田稅,但翻遍了寇氏全族上下,科舉出身最好的隻有一個進士寇一爵,七拐八拐,他身上就背了南岸良田将近四分之三!
這本不是什麼值得驚駭的事實。
可吳王竟然能挖出人證指認,就是寇家指使、勾結兩岸地方,在桃花汛來臨之際,掘了北岸的口子以洩南岸之洪!
柳曦既很想知道梅如故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田畝案能扳倒寇氏,這算是很圓滿的結果,除了有負蒼生或者沒能徹底咬死某個親王,他梅如故也不當如此遺憾。
路盡了,宮門就在眼前,宮外的喧鬧已經張揚得一清二楚,侍從手中的燈籠火焰幾下閃滅,似是對自己得獲自由的慶祝,又似對這茫茫人海我獨寂寥的畏懼。
柳曦既止步,梅如故才又轉過來朝他笑笑,“不送了?”
“不送了。”
梅如故擺擺手,“好吧,你保重。”
柳曦既一眼也不去看梅如故的背影。他隻是覺得,這個人提燈從這黑黢黢的啟明門離開時的灑落,總會讓他以為是訣别的前兆。他不是個害怕離别的人,離别終有重逢,書信、相見、夢中,處處都是安慰,且就算無夢無信,他的記憶很好,還可以将舊人的音容笑貌記上一輩子。但在梅如故離開的這一瞬,他轉身面向無盡的深路和壓抑的宮城,總覺得自己真的産生了害怕。
柳曦既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或許是連日的勞累讓他産生了錯覺。畢竟,他柳晢,何嘗怕過什麼,“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大抵如此。
隻是他覺得回都察院的路,有點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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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枳覺得,從梅州到化隆的路,不僅僅是漫長,簡直是遙遙無期,好在有關魯純學的消息平安地送到了她的手上,她懸了許久的一顆心終于能暫且安放回胸膛。
希望落空總好過重新掀起腥風血雨。
據當年伺候過梅問香的婢女所說,魯向笛夫婦的相遇還和她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魯夫人就是當年那個坐在井邊默默流淚、糾結生死的小宮女,被當時的一個年輕羽林衛——魯向笛——勸了回來,他們就此結緣。且可以确定的是,魯純學是在魯夫人出宮前就有了的,完完全全就是魯向笛的孩子無疑,和故太子沒有半分幹系。
真正的東宮遺孤早就胎死腹中。
沈明枳燒了信件,就聽見門被輕輕叩響,“進?”
月珰遞來紙條,竟然是臨川的消息,再一看天色,已近黃昏。
沈明枳心中有疑,但還是收拾了儀容命人套車,又遣人告知了郇七郎、郇八娘和尚未回家的郇寰,披了衣就上了出城的馬車。
長榮辦的馬球會臨川和辛莘就不曾來,她們隻說有事,沈明枳也就不再多問,因為寇氏田畝案的轟動,這些天她們究竟在搗鼓些什麼沈明枳也沒有注意。但她心中隐有不詳的預感。
藍山莊是某年聖上賞給臨川的産業,雖然地段遠不如其他皇莊,但貴在風雅隐蔽,換句話說,荒山野嶺夜路難行。沈明枳到的時候,天黑得與四野幽嶺難辨你我。臨川早已候在了門旁,直等着沈明枳一下車就将人搶進莊去。
辛莘居然已經睡着了,沈明枳在簾後看過她安詳的睡容後,方才随臨川出了裡間。
“他們怎麼又吵架了?”
自從去年事發,辛莘被關了許久性子也被磨平了些,回了申家也不敢同尋常一樣向申不極張揚,日子過得要多安穩就多安穩,更别提翻臉出走。
臨川一臉喪氣,“今年年底申不器夫婦就要回京了,申家是打算讓申不極也去謀件差事入仕途,這不,昨天晚上申不極與同僚吃酒,徹夜未歸——”
沈明枳皺眉:“申不極入仕了?”
臨川轉轉手中的帕子,“是啊,大理寺正六還是從六的一個官兒來着?記不得了。”
沈明枳算了算,“正六品的寺正。”
“對,就是這個。”
“嗯,然後呢?”
“然後莘莘今天也打算有樣學樣,結果被申不極遇見,然後就吵了一架。”
沈明枳再皺眉:“就這樣?”
臨川歎氣:“就這樣。”
沈明枳挑眉。他們以前吵架是能将屋子都拆了的那種,吵完了頂多申不極受不了跑出門,哪有辛莘大晚上躲到臨川這裡不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