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啞火,沒想到沈明枳這麼容易就圖窮匕見,隻“你你你”個不停,向來能言善辯的秦王此刻也隻能變成啞炮,焖得自己心肝肺腑生疼而拿别人無能為力。過了一會兒,他恢複理智,問到了關鍵:“那你如何保證,我為你所用如你所願,而不是——”
而不是趁機,殺死你的心肝。
沈明枳微笑:“你不會的。”
“不會什麼?”
“不會觊觎皇位。”
老九揚眉。顯然沈明枳猜中了他的心思,他這自私自利的打算。以他對吳王和趙王的了解,他們登基之後絕對會趕盡殺絕,故而他沈明伐也不認可這兩位成為未來的當權者,這樣一來,就隻剩下了志不在此的自己和晉王沈明戒。他既然不觊觎皇位,便不會暗害未來唯一的新帝,也就不會傷了她的心、斷了她的念。
他從未起念,何談因念殺人?
“但如果,我起了那樣的心思?”
沈明枳凝視着他。
這個點的日頭已經不如正午,但光芒萬丈,仍然可以輕易地驅散所有陰霾。沈明枳心前的那些遮掩也就此消散,讓她頭一次,在有關皇權大業的問題上,直面自己的内心。
說句實話,她隻是在複仇而已,帝位輪替也不過是其中手段,她真的貌似從未像朝中那些老得直不起腰的大儒們那樣關心過人心向背、王朝所向,畢竟她唯一認可、在乎、思念的“帝王”早在宮闱紛争之中死去。她那顆容過黎元、納過百川的心好似早就死了,但後來她的所作所為又昭示着此心死灰複燃,有可能涅槃重生。
如果有介含清的輔佐,狀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或許也可以成為前朝仁宗那樣的人物。他不失為一個另類的、合格的帝王,雖然絕對不是她沈明枳日思夜想的那個模樣。
老九停下腳步,執缰回身,仰頭逆着溫柔的日光看向面色不明的沈明枳。
“如果你真的起了這樣的心思。”沈明枳隻是重複着他的問題,他的心髒已然擂鼓。
在天家祈求人間溫情本就是錯誤,可他最愛堕落與奢望,冀求從小與自己算得上親厚的老十能成全他家族圓滿的幻想,在他奢望自己能夠與介含清并肩的願景面前,算不上異想天開吧?
沈明枳淡淡道:“人以類聚,能和介含清往從過密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可想而知,九哥,這些年來你裝得很好。”
沈明伐呼吸一窒。這是什麼意思?是說自己這纨绔的皮囊下包着一顆狼子野心?
但沈明枳的話沒有說完,她俯身從老九手中奪過缰繩,重新直坐于馬上,笑道:“如果是這樣,我會支持你。”
話落,一人一馬已經一騎絕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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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枳縱馬而歸時,場上争執正盛,月珰小跑前來為她牽馬。
走得更近些後,就聽辛喾轉着馬大咧地沖一個同齡人喊道:“老郭,你就叫你大妹妹讓讓呗。”
郭辭文一臉難色,避諱着高踞馬背的郭六娘,壓低了聲音對辛喾道:“你是不知道我這妹妹,我可不敢招惹她。”
辛喾嫌棄地白了他一眼,心中覺得分明就是郭辭文要偏幫郭六娘。
郭十娘看中了彩頭,鐵了心要赢到手,話放出去了面子下不來,但上場打球哪有她一個姑娘家和外男組隊的,郭辭文礙于親妹妹郭六娘的眼色不敢幫她,郭六娘還起了興緻要拉上哥哥上場赢下這支簪子,于是郭十娘就懇求他們當哥哥姐姐的幫她一回……到了最後,郭十娘的好友駱姑娘替友上場,結果駱姑娘的兄弟反倒拖拖拉拉不願相幫。
這姐妹之間的彎彎繞繞,辛喾是理不明白的,他白眼一翻想起的就是自家那位暴脾氣姐姐。當年兖國公主和秦王老九組隊時,辛莘也想玩,也不避諱什麼外男不外男的,拉了郇海山就沖到了場上。
辛喾搞不明白,多少年過去了,這風氣怎麼一天還不如一天了?
他看着那郭十娘哭得着實可憐,向來不忍見美人落淚的他忍不住要沖殺過去英雄救美,但當辛喾還在權衡利弊時,已經有人拍馬而出,一躍到了人中央。紫衣獵獵,居然就是才下了場坐到一旁休息的沈明戒。
“本王還想打一場。”沈明戒先是對着郭家兄妹說道,随即撇過臉俯視還在和兄弟争執的駱霞,再又開口:“不知道駱兄弟可願讓一讓?”
駱霞一愣。她哥哥何嘗受過這樣的“禮遇”,點頭如撥浪鼓,絲毫沒有料到沈明戒已經給他挖了一隻多大的坑。沈明戒二話不說,提了杆子,幾步騎着馬就走回了場上,末了,站定後還回身望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駱霞,即刻有卿澄笑着催促:“駱姑娘怎麼還不上場?這比賽就要開始了。”
駱霞比她哥哥謹慎多了,覺出了幾分怪異,但見郭十娘淚水漣漣的一雙眼滿是擔憂,駱霞一咬牙,接過球杆翻上馬背,一夾馬腹就蹿出了人群。郭辭文對任性的郭六娘已有怨怼,但晉王已經在場上等了,多說無益。
月珰随沈明枳慢慢走回廊下時,就見沈明枳閱過駱霞的臉蛋後,整個人周圍的氣氛都冷淡了許多。月珰也是見過世面的,大大小小、海内海外的美女不知見過多少,駱姑娘這樣的,絕對稱不上能讓人一眼難忘的絕色。可月珰也有些移不開眼。因着姿色平平的駱霞偏生眉眼與沈明枳極其相似,在光下一照,由内而外散發出的氣息就如同多年前的長平公主一樣,明麗動人。
這仿佛也解釋了為什麼,無親無故,莫名其妙,晉王就願意為她出頭。
月珰心知這不是件好事。
每個人都長了一雙眼睛,瞎子才會看不出駱霞這眉毛眼睛有幾分像沈明枳。
果然,沈明枳叫她去打聽這姑娘的來曆,她先前就已經簡單地聽過一耳朵,于是恭敬回禀:“是通政使駱大人家的千金,名叫駱霞。”
沈明枳默念着她的名字,盯着場上肆意馳騁的男男女女,下意識地開始琢磨通政使駱栩在朝中的人脈往來。一司之長,中立不偏,圓滑老辣,也已經是常人難及的榮耀與富貴,但沈明枳不滿。既然秦王要介入趙、吳兩黨相争,那晉王就要絕對低調,駱栩家的門第還是太高了。
月珰絕對想不到,沈明枳會因為這個不滿意。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以為,沈明枳看不上駱霞,還是因為通政使官階入不了公主的法眼。在晉王娶妃一事上,沈明枳應當就如同天下母親一樣,絕對自己的兒子配不上月裡嫦娥,配個人間尤物也是綽綽有餘的吧?配不上天家皇女,娶個公侯貴女也是委屈了吧?
真是哭笑不得。
但就月珰看來,沈明枳不贊成的眼神中還帶上了幾分考究,這幾分考究直讓她犯怵。她突然很擔心打完球的晉王來了。
沈明戒也有些擔心。
他很明白自己做了些什麼。這必然不會被阿姐應允,可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下場時遠沒有上場時威風,尤其是遠遠地望見沈明枳與長英冷臉交談時,他一整顆心跳得幾近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