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拍了拍沈明枳的手背,為她掖了被角方才起身。
黎明前的冷風,可以剝皮破骨。
“主子,吳王出事了。”說着,冬至掏出一張喜帖,繼續道:“昨夜趙王請吳王上觀華樓吃酒,是去賠罪的,結果吳王喝多了,拉扯了過路的一良家女,然後就……就……額,事後那女子就當場跳樓死了。”
郇寰沒多少震驚,“鴻門宴敢去,就要料到回不來的可能。”
冬至湊上去看那張喜帖,嘴上邊說:“不過這觀華樓是公家名下的産業,吳王怎麼也料不到趙王會這樣算計他吧?”
郇寰将帖子合上,交到冬至手裡:“他如何料不到?長英公主生辰宴上鬧出的事情不小,杜蔻進了京兆府沒幾盞茶的功夫就什麼都說了,但杜育博為了孫女上下奔走賠罪,哭到了聖上面前,總算保住了杜蔻這條命。禦史參了他好幾本,幾乎就要把他這個尚書之位參倒了,結果聖上看了一圈,兵部沒一個能頂這個位子的,就按下不表仍保了他尚書之位,罰了三年俸祿給費家賠禮。你說,誰能服氣?”
“這倒是。”
“這也就算了,結果長英跑到宮裡哭了一場,說了一通西南氏族之子橫行京裡壞她生辰的壞話,恰巧當時晉王在場默認,讓聖上發了老大的火,這便讓吳王吃了瓜落。趙王因此想要‘賠罪’,他怎麼能料不到觀華樓危機四伏?”
冬至點點頭,拿着那一張紅豔豔的喜帖,一擡頭看見郇寰臉色更加蒼白,腳下轉了幾步,将迎面而來的夜風擋住。忽然他想到一事,連忙掏起了衣袖,終于摸出了一張卷起的簡信。
“這是寇一爵讓人送的。”
郇寰邊展開簡信邊問:“和喜帖一起送來的?”
“不是,好早就送來了,帖子是晚上送的——主子?”
刹那間,郇寰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當他捏緊那張簡信時,整個人的身形都晃了下,随即一種不可遏制的憤怒沖上了天靈,冬至連忙扶住他的手臂,“小心身子,寇一爵究竟說了什麼?”
郇寰阖眼等這一陣暈眩過去,沒有注意到冬至的體貼,隻是揉着太陽穴強壓心底的惡寒。他緩了許久才将已經被自己捏得皺皺巴巴的信塞給了冬至,一步挪出了冬至的庇護,灌了一口冷氣咳了起來。
冬至隻掃了一眼,還來不及消化這消息的震驚,連忙伸手要扶郇寰。
“主子,你别過于傷心。”
郇寰猛然擡頭:“胡說八道,這是她自作自受!我為何會傷心?”
冬至垂下頭。蘇霄幫寇妃殘害皇後,最後淪為趙、吳黨争的犧牲,以這樣狼狽的方式從觀華樓上一躍而下、死在車水馬龍裡,沒什麼好同情的。但郇寰的失望遺憾,不似作僞。
“主子,案子應該報到了京兆尹,要想個法兒給她收屍嗎?”
郇寰咳得更厲害了,他連忙走了幾步離屋子遠遠的,防止驚擾到屋中安眠的人,“收屍?讓刑部的仵作看見,傳授他們看家本領的女先生死成這個模樣?别忘了,她的身份文牒早就葬身野狼之口,現在她隻是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普通良家!”
遠天雲中月,幽幽墜華光。
郇寰蓦地驚恐起來,驚歎起寇一爵的狠辣。他馬上就要成親了,新娘姓霍,是他郇寰的座師霍西台的族親。而被他藏了許久的蘇霄死了,拉着吳王的名聲從高樓上一躍而下。洞房花燭,紅顔枯骨。
郇寰不敢想,如果沈明枳知道了這件事,會否也會認為這裡面有他的手筆?畢竟蘇霄是他帶來的,也是他帶走的。他郇海山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踐踏人命,不論這條人命又牽扯到了多少人命官司,人命在他眼裡隻是工具。寇一爵是這樣的,甚至于優秀遠勝于己。
郇寰又憶起南巡前她失望的眼神。當時聖上已經長成、尚在人世的兒子就有五個,他們每個人的肩膀都能為一些人扛起一片天,結果南海道的這片天卻是沈明枳扛起來的,她扛得粉身碎骨、病染毒侵,而她的兄弟們還在樂此不疲地奪儲相争,一遍一遍地摧殘她用血肉養活的生靈,視黎元人命為草芥。
他也是身居高位太久,反倒看不見生之多艱,也看不清本源始志。
郇寰捶了捶心膛,等待這一陣風似的咳嗽慢慢過去,忽然又發現,自己這一身已經皺巴巴的衣裳竟然還是昨日清晨穿出去的官袍。
他又想起不知何時七郎與他說過的一番話來,竟然是說當自己穿着官袍時,兖國公主原本坐着必然要起身,原本站着必然要恭敬禮退,如若他穿的是常服,那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他當時覺得稀奇,但也沒有放在心上,天長地久地也幾乎忘卻。現在想來,原本感覺到的那幾分荒謬都變得有理可依。
冬至踟蹰片刻終是道:“主子,西南來信了,說是那巽山道人早就死在了江西,神女廟人去樓空,什麼也沒留下。”
郇寰一驚,将周遭翻湧而來的森寒意通通壓下,略感失望地點頭。
“主子,休息吧。”
郇寰隻顧着點頭,腳下不停往書房走。他白天與柳曦既商讨的案子還壓在桌上……自從上回在趙王面前鬧了一通,他已然有些懷疑這麼多年的所作所為孰對孰錯,也辨不出自己還為了這些案子奔走操勞的目的混純與否,隻是機械地做着事,按照老路子老習慣做着事,用忙碌逼迫他不去思量那些虛無缥缈的對錯是非。
他停了下來,立了半晌,沒頭沒尾地問冬至:“熱水有嗎?”
冬至反應很快,揚出了欣慰的笑容:“這就燒,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