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很不贊成沈明枳即刻拔毒,但拗不過她。南巡一路的毒已經浸入肺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除幹淨的,按照孫先生的說法,安分用藥約莫要花至少十年時間,拔一次毒或可減少兩到三年的光景,但有風險。三天前已經拔成功了一次,但沈明枳竟然瞞着他,還要再拔一次。
郇寰一個字也讀不進去,幹脆收了公文,望了望四下。夏至和醫婆已經走了,隻有月珰還在疊着帕子以備不時之需,發出些微輕響。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安睡的沈明枳。
這些天她常常陷于夢魇,比平常更久更深的噩夢,燒糊塗時還會說起他聽不懂的胡話。今天他一回來,就見幾個人按着她,她滿頭大汗,嘴裡一直叫着故太子哥哥,一邊哭着一邊尖叫着,等她脫了力氣,癱軟在已經濕得滴水的床榻上,她又念起了故太子妃的閨名。
這是郇寰第一回得知故太子妃的名諱。一聯想起梅家一家子的名字,依徑尋春,問香如故,多麼有詩意,但郇寰半分沉醉也無,因為沈明枳随後就喚起了甯晨铎,眼淚也随後又滴了下來。
郇寰立時就覺得一股錐心之痛鋪天蓋地地湧來,殺得他丢盔棄甲,殺得他片甲不留。
甯晨铎還會出現在她夢中。
月珰也小聲退了出去,隻留下郇寰一個人坐在床前。
他想起溫庭筠的一首《商山早行》,他們的名字皆出于此。
晨起動征铎,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迹闆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驿牆。因思杜陵夢,凫雁滿回塘。
如果故太子沒死,他們應該會在一起吧。
郇寰如是想着,坐在了地上,握着沈明枳的手蓋到了被窩中。
拔毒前,孫先生再三提醒不可沉湎夢中,大抵是怕她甘心死在夢中不複清醒。可這樣一遍遍重複拷問着自己、逼迫自己承認軟弱無力的夢有什麼好沉湎的呢?
夢見故太子,那必然是他臨終遺容;夢見梅問香,那必然是去時掙紮;夢見大姐姐,那必然是漫天大雪一片猩紅;夢見娘娘,那隻有無盡深宮無邊黑暗。
這樣的夢有什麼好沉湎的?
一遍遍擁有,一遍遍失去,沈明枳受夠了這種折磨,但隻要她有一絲半點要清醒的念頭,夢中人必然幻化做厲鬼兇神拽住她的四肢不讓她走,這又讓她心碎。她心心念念這麼多年的人,連魂魄都不能清白,還要為邪祟所用不得自由,一次次捕殺生者的魂靈髒污自己的雙手。
這是比清白公道死于荒禍敗亂更加恐怖的事情,不僅毀了他們的□□,還要踐踏他們的靈魂,永世不得抄生不過如此。
這種夢,有若炮烙,隻求速死。
噩夢也知,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摧毀一個人,讓人隻求速死,但死去活來,活來死去,永無止休。
沈明枳就要低頭了,就像當年的自己向仇恨渴望低頭一樣,向這無邊心魔低頭。畢竟隻有在這樣的夢中,她才能再見他們的模樣。
可偏生有一隻手抓住了她,讓她跳不進這九幽地獄,讓她也舍不得掙脫這樣的觸摸。
郇寰伏在床沿,隻覺有一雙手輕輕撫着他的臉頰,如涸轍之鲋啜瓢水般,他不自主地貼得更近了些,那指尖被霸道藥氣沖散得不成樣子的暗香也随之鑽入淺眠,他訇然驚醒。
黑暗中,他分辨出這虛弱的氣息就屬于沈明枳,由不得欣喜蔓延就緊緊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寂靜中,他聽見一低若無聲的歎息。
感受到郇寰的回應,沈明枳這才了悟自己為何舍不得掙脫。
她一直都喜歡觸碰,這種真實的感覺總讓她生出自己不是一個人的錯覺。她不是一個人去面對,不是一個人去背負,不是一個人陷入恨意孤獨無法自拔。
郇寰親了親她的手背。
帷帳是挑開的,夜光是從窗紗中透進來的,但沈明枳不須用眼睛去看,就能從指尖微涼絲滑的觸感猜出,這一身官袍他穿了很久。
這真是……
沈明枳笑了笑。
色令智昏,外面有這麼多事等他處理,他卻跑來了這裡。他還打算等天光大亮,穿着着一身皺巴巴的官服去上朝麼?
沈明枳忽然止了笑。
她也色令智昏,竟然又生出了與郇寰分擔這無邊苦海的念頭。
“你去休息吧。”
郇寰笑笑:“明日的假我已經請好了。”他起身,俯下臉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确定溫度正常後又親了親她的額頭,“刑部也沒什麼事——我去請孫先生。”
沈明枳是想拉住他的,但他跑得太快,一陣風似地就不見了,這種得而複失的失落再度襲來,所幸還沒等這樣的落寞蔓延,郇寰又執炬走了回來,身後還有踉踉跄跄各種各樣的腳步聲。
這麼多天了,孫先生終于露出一個放心的笑了,要了紙筆寫了一大段關照後指揮着手忙腳亂的夏至、冬兒等等去熬藥煮粥,然後風風火火地闖了出去給巽山道人和餘回春回信,這一切莫名生機勃勃,直讓躺在床上的沈明枳有種死而複生的感覺。
她鮮活了,但郇寰卻狼狽了。這麼多天不眠不休地忙公務、照看她,已經讓他略顯疲态,支着側臉時的倦怠,讓人誤以為下一瞬他就要入夢。不過郇寰舍不得,他最怕的就是再一睜眼,一切都如杯墜落,碎得拼湊不出原來。
冬至被冬兒攔在了門外,冬兒是見過這一派其樂融融,又見冬至面色不佳,心中不欲瑣事攪擾這得之不易的安甯,但冬至懇求再三,說這是天大的事情,非得面見郇寰不可。最後還是月珰心中不安地給郇寰通了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