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發善心給他留的菜還熱在竈上剛好端來,婢女端來熱水供他淨手,又有人将剛剛暗下去的爐火撥弄得更加旺盛,隻是人來人往、人人忙碌間,獨獨不見本應該端坐此處調停萬事的沈明枳。
“殿下呢?”
夏至回禀:“殿下去八姑娘房裡了,即刻便來。”
郇寰擺手,拾起筷子開始吃飯,“不必勞動她。”
等他沐浴整理過後,看過了郇七郎與郇八娘,才重新回到沈明枳的院子。他立在窗下很久,望着屋内那盞橘黃色的燈,将屋内聲息捉弄得影影綽綽,安甯美好得不似塵世所有。
他腦海中突兀地冒出“風雪夜歸人”這五個字來。但回首中庭月下,空栖寒枝,難儲霜雪,悄然無風,加上他這個靜夜來客,五個字隻能占上最後“夜歸人”三者。如果不曾零州山遠水遠地走一遭,他今日甚至配不上“歸人”這書盡相思道盡情的字眼。
郇寰無奈地對着虛空搖頭,扣了扣門闆,推門陷入了暗夜溫柔。
月珰正在給沈明枳梳頭,見他來了行了禮就将梳子和照看沈明枳的責任一并交到他的手中。沈明枳端坐在妝台前,将瞌睡意收起,擡眼看正立于原地一動不動的郇寰。
郇寰不是沒有見過她這副模樣,隻是她偏過頭微擡眉眼的霎那,他陡然憶起早年在嶺南山間見過的罅縫深流、無音靜水,常言贊揚美婦娴靜美好的源頭當在于此。他笑笑,走過來撫上她的頭發,“今天回來的還是晚了,沒趕上晚飯。”
沈明枳回目看向鏡中,輕輕應了一聲。郇寰身量很高,勞動皇權富貴面前尚不折腰的他彎腰弓背給她梳頭,沈明枳過意不去,伸手拖過一把木墩示意他坐下說話。
郇寰坐了為她梳頭,所言不過家常瑣事,絲毫不曾觸及萍洲縣的一夜相遇。沈明枳莫名覺出自己心裡的一分愧來,他是在等,等自己願意了,然後開口。
“法道寺那裡……怎麼樣了?”
郇寰眼光一閃,手上動作仍舊輕柔不停,穩着心神,将這件已然成為他的忌諱的事情講成簡單的夫妻閑話。
他刻意舍棄自己無時無刻去關注别人情态的習慣,不從鏡中去細究沈明枳的反應,隻因為沈明枳願意解釋原因,他也在回家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件事情——為了那些人猜忌疏遠他的沈明枳,不值當。
即便這個妻也是為了他們的利益娶的。
但這是“他”的妻,他曾向亡母發誓一定會愛護珍惜的妻。
他年少時從未想過一向和睦的父母會否有過龃龉。
在母親臨終前,她隻剩下一口氣時還傷心地望向自己,那個眼神他永遠也忘不了。
而那時,他的父親還在祖母房中伺候湯藥,趕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失去了溫度。
後來去了蕭家,他才從外祖母口中得知了母親未嫁前的兩三往事。蕭家的門楣,是蕭家男兒撐起來的,頂立門楣的柱子裡也有女兒的筋骨。母親有她的的女兒心事、有她的初戀,但她還是心甘情願地嫁到了郇家,為之操持,為之生養,為之獻上一輩子的自由與幻想。
她是一個盡職的母親、妻子、宗婦,她對自己的教導幾乎不曾有過半分偏差,獨獨在娶婦這一事上,她刻意問過自己、引導過自己。
郇寰還記得他當年是這麼答的:“我會敬她、愛她,與之攜手,共濟宗族。”
顯然她并不滿意。
後來有回他被押着陪母親去慈悲寺上香,母親一時失神對他道:“你父親書房後另辟了一間佛堂……”
待他再問,母親卻不說話了。等了很久,等到他終于耐不住性子要去歡脫時,母親揪住了他,又問他将來娶婦之事。
他的回答與從前一般無二。
母親不滿意,押着他對着佛像發誓。
他問:發什麼誓?
母親也不知道要他發什麼誓,隻是一面歎氣,一面松了制箍,一個人自言自語:“哪怕不喜歡,對她也仁慈點……”
仁慈。
這個本就充滿了不對等的字眼,是他這輩子最厭惡的字眼。
郇寰給沈明枳梳頭,下手再輕,都嫌重。忽聞一股沖人的苦味襲來,月珰端上了藥便又匆匆退下,郇寰手一滞收了梳子,起身走到妝台前,就見沈明枳利落的端碗飲盡,面不改色。
他突然上手握住了她的左手手腕,另一手撩起袍腳就此蹲了下來,“鹇兒?”
沈明枳不必擡眼也能看見他的神色微變,心頭又一抽痛,用右手輕輕掰開他的手,穩住聲音淡淡道:“我去見過餘回春餘聖手,他推薦了江西道轲州的一位女神醫,此事——不能張揚……”
郇寰如遭雷擊,反手扣住她略顯冰涼的雙手,“殿下!”
豈料沈明枳決心要擺脫他的掌握,抽手的這一舉動無疑又是要劃清界限的前奏,他攥得更緊,但怕弄疼她,進退維谷,隻能任憑她一點點地遠離、聲音也越發低啞:“他們說,怕是不成,我打算——”
“沈明枳!”
沈明枳倏然擡眼與他對視,但連兩息都支撐不住,在他已然有怒、有痛、有不忍、有不可置信的注視下移下目光,發現他竟然已經單膝跪在了二月裡如冰如石的地闆上,又一掃他一身尋常便服,心底勃然升騰起的一把對他、對自己的怒火平白又消了氣焰。
是了,這是臣跪君,她受得起。
沈明枳又覺出三分荒唐可笑,扯了下嘴角,彙聚目光,平靜地看向他。
這瞬息萬變之間的糾葛盡數落入郇寰的眼裡。他已經喊了沈明枳的名諱,絕對無法戛然而止。他方才已經想好了一籮筐的能滴下蜜的話,現在真到了要說的時候,郇寰覺得還不如剖開了心直現心迹的好。
崔嫣的話尤在耳畔,那個以真心換真心、心赤如血的沈明枳業已立在了他心底,他如何能像剛成婚一樣,用這些精心雕琢過卻未曾動過心的假話糊弄她。他已經這樣裝作真心深情多年,面具戴上了常常讓他誤以為自己真的就是這樣一個愛護發妻的人。但假終歸是假,她這麼聰明如何看不出來,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殘忍。
給了希望,又将希望擊碎。
當他舍下她,站到趙王派身後,她應該已經恨透他了。所以他不奢求她的真心了,失去的挽不回,他認;他隻希望,從不向任何人低頭的、他的公主,不要這樣傷心了。
他升起手捧住沈明枳的臉,吻一吻她不再揚起的唇角,似乎這樣就能替她分擔這無盡落寞之中的苦味,“我不需要孩子,侯府已經有郇翾了,他與郇旒又很親近你……等我們老了,如果不想住在這裡,我們可以出京,去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我們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