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回春從吹胡子瞪眉毛大喊大叫的老頭,變成泣不成聲的一堆嶙峋瘦骨,其間隻需要一個被養得又白又胖的巽山道人。
沈明枳抵達時,見到的就是師徒倆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情景,默默讓所有人退守門外,自己撿了一塊幹淨地方坐了,耐心等待這兩個老頭筋疲力盡。
就是時間倉促,還沒來得及通知太醫院的孫先生,不然這場面會更壯觀。
不錯,已經假死的巽山道人就是餘回春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叛出師門的寶貝小徒弟,而孫先生的恩師恩人溫夫人也是餘回春的愛徒。
餘回春不會四處宣揚自己有這樣一個助纣為虐的孽徒,巽山道人也不會狼心狗肺主動玷污師門,但棍棒刀槍,總有一個能讓巽山道人乖乖說話。而沈明枳逼問巽山道人的契機,全賴于巽山道人不打自招的一系列罪狀。
沈明枳南巡一路中的亂七八糟的毒,全都出自西南神女廟巽山道人門下,因為這些毒極其霸道兇悍,買家又不是常常來進貨的老主顧,時間又不算久遠,是以巽山道人還有不少記憶。
這些毒,其中就有不少是巽山道人還拜在餘回春門下時,與師姐溫夫人閑暇時一同研制消磨時間的産物,所以在巽山道人知道從不收徒的溫夫人有了一個啞巴徒弟前,能大放厥詞說世界上除了他和溫夫人沒有人能解開這些毒。但在此之前,已經有兩個人給出了消解此毒的極好藥方,一個是南巡途中撿到的孫先生,還有就是餘回春。
随即就上演了一出師叔師侄相認的單方感人大戲,因為對溫夫人的師門往事一無所知的孫先生根本無法與這個毒蠍子似的老頭共情,而巽山道人在得知溫夫人已經身隕多年後,感慨萬千,也不再遮掩隐瞞,直接将師門交代得一幹二淨。
至此,所有圍繞毒藥的疑惑真相大白,這對師徒的作為也着實令人唏噓,徒弟制毒危害四方,師父行醫拯救蒼生,異域相逢都是白發蒼蒼,不是同樣的歲數卻是一般的蒼老。
沈明枳不管他們如何去泯恩仇、如何去訴衷腸,她隻是咳嗽兩聲,不去看他們臉上縱橫的老淚,直入主題問餘回春魯純學之母何時中毒、中的什麼毒。
餘回春揩過臉隻顧着歎氣,被巽山道人扶起來時還長長看了徒弟一眼,巽山道人立即知道又與自己有關,心知師父這麼多年奔走勞累,全是為自己贖罪去了。
餘回春打了一個揖:“回國主,是升平十二年的春天,魯小公子是升平十二年冬出生的。”
沈明枳眉頭緊蹙,餘回春又歎了一口氣細細說來。
當年餘回春與餘家的關系更加密切些,每年過節都會入京給宮中的餘美人請安。
“當時老夫就要走了,臨行時被東宮太子妃請了過去,給一位不知中了什麼毒的婢女看診。”餘回春又看了一眼巽山道人,“老夫試着給她解毒,又發現那婢女已經有了身孕,這就不是老夫能摻和得了的事了。”餘回春朝沈明枳又是一拜。
沈明枳咬牙讓他繼續說。
“這孩子必然是要不得的,但最後還是生了下來,就是魯純學小公子。聽故太子妃說,這婢女是已經放出宮去了的,回來看望舊主才不幸中了這毒。老夫也知道故太子妃是怕老夫向餘家那邊說了不該說的,才向老夫解釋……”
但餘家最後還是知道了這樁秘聞,隻不過情節被餘回春修剪過了,餘家隻知道日益顯赫的魯向笛的獨子是餘回春救治的,也享受到了日後羽林衛指揮使的報答,并不知道還有中毒這一番前傳。
沈明枳捏着掌心,指節泛白。
誰會向一個岌岌無名的宮女投毒?故太子妃為何會為了一個宮女的生死铤而走險延邀餘回春?沈明枳甚至從餘回春話裡話外的揣測中,要去懷疑魯純學究竟是不是魯向笛的兒子。若魯純學當真不是魯向笛的兒子,他又會是誰的兒子?
沈明枳幾乎不敢繼續深想,害怕墜入這個永夜的魔窟。
但窟中總有一雙雙手要将她拽下去,要将她的皮肉撕裂,要讓她的靈魂浸淫其中不得自由。她僥幸爬到了邊緣,離那黑黢黢的深洞遠遠的,以為自己逃出生天了,可以躺在這如同懸崖的平地暫時喘息,但那魔窟忽然飄出了一脈低吟,唱的是江南的《采蓮曲》,如同勝日尋芳的大姐姐,在得到情郎的回應後拉上她在會芳池劃槳時唱的那樣,總在吸引着她去偷看一眼那窟中天地。
她很累很疲憊,但她還是爬了起來,一步步走向那已知的危險,隻為了将故人之音再聽得清楚些。但随她一步步靠近,那聲音又一步步變換,驟然一聲凄厲的尖叫打碎了她對所有美好的幻想,她認得這個聲音,還是她的大姐姐。
沈明枳想到了那個大雪天。
她拼命地沖了過去,隻在那宛如一盆滴滿了墨汁的窟中,看見了大姐姐染血的臉龐。
随即這盆黑水立即被大姐姐臉頰滴下的血珠染紅,一聲聲來自記憶深處的嘶喊随着血色充斥雙目而充斥雙耳,有崔選侍的,有梅問香的,有皇後娘娘的,她們無不是傷心欲絕、生不如死。直到沈明枳以為自己在這樣的動蕩之中,也要死了,支應不住跌了進去,耳畔眼前卻忽然清明起來了。
她又摔回了那一天,套着韋不決殼子的窦宙,東宮麗正殿的偏殿外攔她。她還是推開門摔了進去,可這次她沒有尖叫,因為鋪展眼前的長袍上繪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繡有宗彜、藻、火、粉米、黼、黻,五采彰施于五色,為天子衣袍。
沈明枳一眼就認出這個熟悉的背影是故太子而非聖上。
玉帶、禁步雜亂抛棄,唯有冠發整齊,但興許也被人拽過,随着衣袍之下急促的起伏那一絲不苟的發冠也在搖搖欲墜。忽然有一隻蒼白的手攥住了這熨帖的衮袍,讓那精巧的紋路都起了皺,随着塗了丹蔻的指甲深深刮扯着布料的,還有一聲交纏着的抵死纏綿的男女低喘。
沈明枳匍匐在地,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們似是都對這場雲尤雨殢極其滿意,戀戀不舍地分開了彼此,然後就見這個擁有如故太子一般無二的背影的男子轉過了頭,胸前被腐蝕出了好幾個勾連在一起的黑窟窿,正空蕩蕩地盯着自己,而這個男子,似是感覺不到身上的缺憾,直白地要朝跌坐在地的沈明枳伸出手,他一身淩亂的衮袍也在沈明枳看清他眉眼的時候赫然變成了二品文官绯袍,随着不知何處吹來的一股妖風邪氣,一陣熟悉的氣息從廣繡大裳中撲面而來。
沈明枳倏然睜開雙眼。
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帷幕帳頂。
她坐起,抹了一把冷汗,掀開被子時直覺寒意逼人,哆嗦一聲後沙啞着嗓子揚聲喚起了月珰。
帷帳挑起,夏至随着通紅的燭光一同走進室内的蒙昧,“殿下怎麼現在就醒了?才寅時末,今夜是奴婢當值。”
沈明枳被這室外的涼風一激,徹底清醒,但溫暖的被窩已經被沾上了冷汗的濕膩,她無論如何也呆不下去,便攏了頭發起身,“梳洗吧,不必驚動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