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如此,郇寰讓他出去延醫請藥,實則是為了四處打聽消息設的幌子。可他不明白,郇寰是管刑獄的,怎麼讓他去打聽什麼商屯、礦冶之類的庶務。
等冬至回來時,天已大暗,郇寰還靠在床頭看着案卷,手上正翻着一樁銀礦承辦引發的血案。
“主子,您怎麼還在看這些東西?”
郇寰合了案卷,揉了揉太陽穴,“怎麼樣?”
冬至給自己倒了一碗熱茶,灌下去殺滅了涼氣方才說道:“沒什麼特别的,我向那巫醫讨了方子,平平無奇的,已經讓人煎上了。”
郇寰的嘴角抽了抽,冬至連忙道:“真的沒什麼特别的,就是那巫醫邪性得很,看着很愛裝神弄鬼,我偷偷往他煉藥的屋子裡走了走,鍋裡不知道炖的都是什麼腌臜玩意,味道極其難聞……不過,既然主子您不放心,我留了兩個親衛在附近盯着,絕對不會暴露行迹的。”
郇寰長長吐氣:“你還記得姜家那個案子嗎?”
冬至正又要給自己倒茶,聞言應聲:“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
“蘇世傑說他的毒藥是從一個西南遊商那裡買的,認得毒藥的人也都是西南、嶺南的,而這個巫醫也是西南來的,西南真是個‘好地方’啊——”
“主子,您是在懷疑什麼嗎?”
郇寰笑了,将手頭的案卷往床沿一攤,“我不想懷疑,也不得不懷疑。”
冬至瞧着他臉上的冷笑,放下茶碗起身走了過去,就着燈光看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的案卷上,寫着潦草的“案結”二字,随手再翻幾頁,都是一樣的“案結”,待他仔細看過死因,居然沒一件是正經的兇殺案,要麼是死者墜井,要麼是突發惡疾,要麼是和周艙一樣死在女人床上。
冬至指着這一案上的死因,不由得吃驚:“這人居然是喝酒喝死的?”
聯想起郇寰那夜遇刺的狀況,冬至背脊生涼,再在看清了牽扯案中的雙方,那天擺宴的孫家子侄名姓赫然在列。
冬至猛然擡頭,對上郇寰似結了霜花的眸子,逐漸陷入了深深恐懼之中。
郇寰出神,似從虛空之中得見這樣太平繁華的零州治下的腌臜血腥,“這幾個案子看上去毫無關聯,實際上每個案子裡的死因都十分含糊——”郇寰再翻了翻,指着另一案道:“然而翻到了這裡,往後的每個案子都中規中矩——”他再翻,直翻到這一冊編在一起的案卷都快結束了,方才指着卷上墨迹道:“這裡,又都是死因不明了。”
他将整本案卷都合了起來,抽出另一本,如是地翻上幾頁,對冬至道:“我問過熊家鼐,他也是聽王啟豐說才知道的,刑案庫曾遭了一場大火,這些案卷都是搶救過後,由周艙主持再編訂到一起的。”
“他編得很有水準。”
冬至問道:“大人可是說,這火起得蹊跷,周知府編案卷的順序也很蹊跷?”
郇寰冷笑:“他是有先見之明的,把這些年份不一的案子打亂訂成一冊,若非今日我們把這些案子挖出來,隻怕等到來日再查,這些案子全都被老鼠蛀蟲啃噬殆盡了。”
話畢,郇寰又抽出一本紙張更新一點的,翻到其中一頁,扯開書頁,将裝訂線壓成的深縫裡、那被人裁得整齊的一條紙張殘角展示給冬至,“聽府衙的老吏說,周艙是個固執的人,他必然是查到了什麼關鍵,才被滅的口,熊家鼐說,周艙一死,他書房裡的文墨就被府衙裡的文吏失手燒盡,除了幾幅字畫還挂在卧室牆上,别無他物能夠留下。”
郇寰的指腹輕輕摩挲着紙頁,那沙沙之聲在忽然靜下來的裡屋顯得十分悚然。
田畝、礦冶、鹽井、軍務、科舉,乃至于衙門裡,吏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固吏,官是早被同化為之驅馳的流官,這零州上下,沒有一處地方是他們的手夠不到的,沒有一錠銀子、一枚銅闆是他們得不到的,沒有一個人、一族人是他們殺不了的。
這裡俨然就是他們的天下,這裡的官場就是他們的朝廷,這裡的人就是他們的奴婢。
他郇海山在趙王面前很得臉,也是在化隆城裡呼風喚雨的人物,但入鄉随俗,到了他們的地盤,也就成了他們闆上的魚肉。
冬至擔心道:“主子,這裡面的水太深了——”
他想勸郇寰。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他們與孫家、王家、寇家這些豪族,都是趙王一脈,趙王還需要他們來給自己從各行各業搞錢,就算是為了趙王的未來,也不該大打出手。就算是為了出氣,可這氣難出啊,斷了這些人面獸心之人的财路,天知道他們紅了眼會對郇寰做出什麼事情,他們不在化隆,親衛也帶的不多,有了什麼三長兩短,趙王在京中得不到消息,是非落到這些人的口中指不定變成什麼。
可是郇寰垂眼看向他,眼裡居然沒有陰骘、痛恨,卻是說不出的傷楚,“冬至,你說,這麼多人做了這麼多事,都打着‘為了他好’的旗号,趙王知道這些事嗎。”
他并不在問自己,他隻是需要一個人陪他說幾句話,用他少年時代就不會相信的謊話開解他。冬至是從小陪他長大的人,去嶺南、回蘭陵、下信州,哪裡不是他陪着的,他必然知道郇寰所求。果然,冬至道:“這些事,藏得這樣深,主子您是親自來才知道的,趙王殿下如何知道?”
郇寰扯了唇角。
“你累了一天,去休息吧。”
看着郇寰藏不住的疲憊,冬至堅持道:“我在外間陪您。”
郇寰擺手:“他們不敢動我的。”
“上了桌的賭徒,管對面是玉皇大帝還是酆都閻羅,他們誰也不認的。”
郇寰堅持地搖頭。
冬至不信,隻是默默退出了裡間,仍按自己的想法守在了外間,還沒收拾好冷硬的床褥,就聽自己派出去監視巫醫的親衛遞回了消息,也顧不得郇寰有沒有睡着,連忙沖入了裡間:“主子!那巫醫給王家送信去了!”
郇寰正平躺在床上出神,猛然被這樣意外的消息斷了思緒,連忙從床上坐起,一時之間居然忘了自己有傷在身,扯到了傷口也顧不得疼痛,目光深沉,“果然有問題——”
冬至為他披上氅衣後,按照他的吩咐,将已經放到書桌上的幾疊厚厚的案卷又給他搬了過來,點了燈,看他披衣坐起飛速地翻着紙頁。
“三姓通婚,實如一家。”郇寰看遍了案卷,發現涉事的大多是孫家人,少有姓王、姓寇的大戶,而所涉刑案卻息息相關。這就仿佛,孫家替王、寇兩家站在台前,而王、寇兩家才是真正的幕後操手。
他這次南下,為嚴中立處理的就是孫、王兩家在井鹽商屯上鬧的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