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倏爾歪過頭蹙起眉:“王府沒留你吃飯?”
郇寰擡手掩住半張微紅的臉,攥着茶杯,甕聲應了一句。王府上下誰還有功夫吃飯,該謝罪的謝罪,該抓人的抓人,摔東西罵下人撕紙片一氣呵成,他跟尊門神一樣坐在那裡,氣都氣飽了,等王府上下給出一個還算滿意的交代之後才拂袖走人。
沈明枳服氣,睨了他一眼然後吩咐人給他開小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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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漏雨。
沈明戒将馬鞭别在腰帶上,負手站在檐下放風,看叢竹斜仰、群葉紛飛,半身錦衣都被秋霜秋雨打濕,整個人都在越來越稠的天色中逐漸隐去,但雕刻斧鑿的眉眼越來越亮,仿佛要将着陰霾的一切燙出一個洞來。
身後的門内有陣陣蹒跚的腳步,随後“咯吱”一聲門被人推開,侍立沈明戒左右嚴陣以待的暗衛紛紛退後,給背着大藥箱顫顫巍巍走出來的老頭子讓路。被暗衛架住不得動彈的藥童這個時候掙脫禁锢蹿了過來,從老頭肩上擔過藥箱,又從躬身遞傘的暗衛手中奪過那把算得上破舊的紙傘撐了起來,仔細地為老頭看着腳下路,一直在衆人的監視之中走下十幾級台階,上了早早停駐在階前平台上的一輛藍布馬車。
沈明戒旋即命人跟上那輛馬車,自己則步入屋内,小心帶上門。
沈明枳一擡眼就看見他濕了半邊的衣裳,命月珰把屋中的炭盆烤得旺了些,自己則将爐子上煨着的熱茶給他倒了一碗,“這次多謝你了。”
沈明戒嘴上說着“阿姐何必與我客氣”之類的話來舒緩屋内人的心情,心裡卻煩悶起來,再一想到近來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想到郇海山那張真真假假難以辨别的笑臉,想到南巡一路阿姐那藏都藏不住的落寞,這三分煩悶都被撥成了七分憤怒,隻差拔劍捅死那些始作俑者。
但他又知道自己做不得那些快意恩仇的俠客,必須瞞下自己的真情戴上虛僞的面具,到這暗潮湧動的人世間搏殺。
沈明枳見他神情不對,但她分不出精力來猜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她的好弟弟擔心,隻捧了茶碗暖着手,撿着不輕不重、不鹹不淡的事情說了,歸根結底,讓他放一萬個心。
但沈明戒直覺,事情遠非這三言兩語勾勒的這麼簡單。
餘回春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聖手,但他行蹤不定,想請他老人家出手難上加難,好在這餘回春曾救過魯純學的命,本着醫者仁心的态度,餘回春常常要為魯純學修改藥方、當面複診,天下人不知道的蹤影魯純學知道,天下人請不動的神醫魯純學請得動,他與魯純學交好,此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至于阿姐托他找餘回春為了什麼。
沈明戒眸光一暗。
西南氏族與趙王聯姻被趙王妃和窦家徹底攪黃,但趙王那邊又不想與之交惡,西南那邊又不甘心放棄,于是兩相合計,就打算讓趙王派的世家大族與之聯姻。聯姻就聯姻吧,那麼多年輕未婚的兒郎供西南氏族挑選,但總有不上道的,偏偏瞧上了已婚的襄陽侯。
理由也很簡單,多年無子,郇海山還是郇家的一族之長,這像什麼話。
明裡暗裡的都是戳他阿姐脊梁骨的,什麼善妒之類難聽的話都來了;還有可憐郇海山的,說什麼尚了主不納妾是顧及着皇家體面,但公主生不出卻逼着郇侯守着一個婆娘過日子的是明擺着要讓郇家絕嗣。好吧,如果要證明兖國公主不是傳言所說這樣惡毒的女人,那就讓何家女進門綿延子嗣。
不錯,就是祖上與郇家沾親帶故的撫遠侯何家,西南氏族中的頭狼。
辛喾聽了這些話差點就要将“生不出兒子難道就是女人的錯?”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但明裡暗裡嘲弄郇海山可能自己也有問題的蜚語不用辛喾說,第二日大街小巷的到處都是,從他阿姐一個人被嘲諷變成了他們一對夫妻被戲弄,算是丢盡了臉面。
沈明戒冷笑。
這裡面的門道難道還看不出麼。也就那些利欲熏心的趙王老臣們還沉醉于自以為高明的矛盾轉移的手筆,反正在他們眼中他的阿姐隻是一枚可留可抛的棋子,不需要珍惜、不需要呵護。
沈明戒琢磨不出阿姐是以怎樣的心情,向他提出要見一見餘回春的。他的阿姐不應該是被家宅子嗣囚禁起來的籠中雀,她是鸢,她是鵬,她非池中物。也正因為他見過她南巡一路的苦心謀劃、南海道布政司的先斬後奏、懲治貪官污吏的雷厲風行,他知道她生來屬于天地而非咫尺,所以他懷疑,他不解,他憂心忡忡。
他知道有很多話、很多事,沈明枳不願、不會、不能對他說。
他隻需要相信就可以了。
“戒子?沈明戒?”
沈明枳叫了兩聲他才回過神來,“怎麼了阿姐?”
“該走了。”沈明枳起身披上大氅,月珰正仔細滅着爐火,此刻都看向怔愣着的沈明戒。
“該走了。”
不消申不極多說,郇寰一壓鬥笠,調轉馬頭就沿着泥水山路往山下走。這路又陡又險,即便很多年沒有走過了,郇寰還能做到少年時那般從容,将嘴上罵罵咧咧、心裡抽抽嗒嗒的申不極抛得老遠。
他覺得自己就是犯賤,好好的給郇寰這厮通什麼風、報什麼信,讓他一個人到這荒山野嶺自讨沒趣。
今日兖國公主是打算來探望他家那頭被拔了爪牙的河東獅的,他恰好也要來走一遭,誰知路到半途兖國公主的車架換了條路走,越走越偏,越走越荒,越走越眼熟。這不就是他和郇寰少年時在城外打獵後常常前來休憩的窩點麼!
這是處廢莊,但後來聽說是有主人家的,隻是主人家家大業大根本沒想到在這樣風景宜人的深山之中還有這樣一處房産,最終被想起來的主人家大筆一揮賣了出去,至于買家是誰他還查不到,不過這四周的路他很熟,熟到那些窄得隻容一人獨步的山崖棧路他都知道。
他正要給向來有的放矢的兖國公主編出一百零八個借口,忽然看見一架低調的馬車颠颠簸簸地駛來,駕車的是一個年輕小夥,下車的也是一年輕小夥。申不極大吃一驚,聯想起最近城中的流言蜚語,斷然懷疑兖國公主是偷偷摸摸養起了不要臉的小白臉,又莫名擔心公主找野男人是想證明什麼而他的好兄弟郇寰可能真的有什麼妨礙,立刻打馬返回給郇寰報信去了,就此錯過了最後下車的老頭餘回春。
好在不是什勞子的小白臉,申不極捏了一把汗,要真是如此,以他對郇海山多年了解,這厮完全是做得出殺人滅口這樣勾當的人。但卻是個老頭,看樣子還是個會醫術的老頭!這又大事不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