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謹慎地解釋:“曲江那日,父皇賜一甲三人伏羲木匣裝的墨,臨川就說她要這個匣子當生辰禮,本宮自然要去了解一番,說本宮對伏羲木的了解在你之上,此話不假。”
郇寰聽得出沈明枳的不滿,對她給出的解釋也樂得不疑有他,心中那股子泛酸的别扭漸漸被郇八娘那番話帶來的喜悅壓倒,随即坦然道:“介含清當年被打回去的案子,或許可以一查。”
沈明枳冷冷瞥了他一眼,“查了要幹嘛呢?得罪西南氏族非明智之舉。”
郇寰輕輕蜷了手指,輕輕笑道:“敲山震虎而已,并非要把事情擡到明面上。”
趙王派是打算用貢品僭越案拿捏西南氏族,防止他們抱團抱上吳王的大腿,但他們能通過介含清與岑氏的绯聞挖出這樣一個案子,别人也未必不能在洞悉緣由目的之後拼命掩藏案子,甚至将入坑掘土之人一并埋葬地下。
這件事情很有風險。
但,富貴險中求。
沈明枳為他續上一杯,有端茶送客的架勢,刻意将自己積攢的不滿抖露出來:“那驸馬來是想本宮為你們做點什麼呢?”
郇寰一愣,沒有接過那杯茶,食指抵着人中遮着飛起的嘴唇笑起來,見已經不耐煩的沈明枳起身要出門,連忙随之站起,搶在她開門前先從她背後伸左手按住門闆,右手環住她的腰,在她的雙手預料之中地要拽開他箍在她腰上的右手時,郇寰垂下頭,嘴唇貼着她發涼的耳朵,低聲笑問:“方才郇旒說殿下誇了臣,說臣幾乎就是真正的君子,可有此事?”
門外的浩浩湯湯的霞光透過門上雕花镂空處的油紙,撲灑在沈明枳臉上,那天越來越暗,光越來越紅,紅得發紫發沉,難以分辨究竟是暮光染紅了雙頰,還是雙頰本就紅透了。沈明枳被郇寰這突如其來的孟浪舉動驚得渾身僵直,直到貼着他胸膛的背上、他氣息噴灑掠過的耳邊竄起一串火來,才将如同冰封的身子融化,讓她直感覺烈火焚心,難以平靜。
但她還是佯裝鎮定,那種連自己都可以騙過的鎮定:“有。”
郇寰看不見自己眼角眉梢的笑,将覆在她腰上的手輕輕收緊,用小臂貼上她的腰帶,讓她整個人都被掌握在他的一臂之中,嘴唇擦上她的耳廓,用幾乎隻有這般親近才可聽見的聲音問道:“為什麼是‘幾乎’?”
沈明枳說這話的時候,自然是考慮到郇寰行事作風中的那些保留,對正邪對錯的保留,對立場選擇的保留,對一個刑部尚書在追求清正官聲的路途中罰不當罪、假公濟私以及視而不見的保留。但“幾乎”和“君子”這兩個詞,在此刻連在一起,全然成了一把鑰匙,打開了那讓沈明枳羞惱的往事匣子,鎖落無聲,心正擂鼓。
沈明枳咬牙道:“人無完人。”
郇寰灼熱的呼吸就噴在她的脖間,手指挑開她的腰帶,隔着衣料輕輕摩挲了兩下,“我以為——”
他要曲解沈明枳的意思,又怕自己收不住在旁人面前露了陷,再一瞥這天色還亮,又暗罵自己沉不住氣浪費這樣好的契機。他一壁嫌棄郇七郎、郇八娘兄妹壞事,一壁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恩将仇報。最終,幾番抗争糾結之下,還是顧及着家中有小輩,懸崖勒馬。
郇寰無奈地輕笑出聲,規矩地收了手,歎息過後懇求道:“不生氣了好嗎。”
沈明枳的心稍稍放下,感覺郇寰的手也松了些,于是稍稍往門前挪了少許,與他拉開些距離,恢複一開始冷然淡定的模樣:“哦,不好。”
郇寰确定自己沒聽錯後,為沈明枳與自己的這番玩笑而心花怒放,倏爾收緊了手臂,再度把即将脫離掌控的人攬了回來,嘴唇貼得更加近,溫熱的氣息盡數噴在她的臉上,“那怎麼樣鹇兒才不生氣呢?”
沈明枳再是一僵,心中大罵自己,嘴上還要接着話茬故意拿喬:“你解釋吧。”
郇寰埋在她發間悶悶笑了,聞着那一股淡若無味的氣息心神蕩漾,但又想避而不答。
他要如何解釋?難不成要說他在宮門口遇見趙王,順道去趙王府坐了會兒,聊了會兒介含清與岑氏的事,定下查案的方針後,又遇見帶着長英公主出宮的趙王妃窦晴柔,臨走時聽長英公主提了一嘴柳曦既的病,說是戶部梅侍郎下的帖子請宮中孫太醫看過診、開過藥、囑咐過了不宜過分勞累,趙王就順帶叮囑了自己也不必太過勞累、早早下衙、回家休息雲雲。
但他出了趙王府心裡莫名不順,想到孫先生是沈明枳用晉王的名義薦入宮的,又對沈明枳的事了如指掌,是沈明枳極其看中的人,而她這樣看重的人還親自去給柳曦既一個外人看病,借的是梅如故的名義,一看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連他這個驸馬受傷卧病的時候孫先生都沒有來瞧過……
郇寰覺得自己真是昏頭了,吃味吃得腦子都糊塗了。
一不留神,郇寰沉默的時間久到沈明枳都察覺出有異,終于卡在郇寰深思熟慮即将開口坦白心迹時她搶先道:“不必解釋了,該用晚膳了,走吧。”
此刻,郇寰又覺得怅然若失,他不防備沈明枳輕輕挪開了自己的手臂,拉開門就逃了出去,也沒打算等自己,片刻的功夫就不見人影。
翌日,侯府大宴。
郇七郎跟着郇寰應酬着來賓,終于在即将開宴的時候逮到機會偷懶片刻,隻覺得渾身的筋骨都被人拆下來重新亂裝了一遍。他倚靠在後花園一處偏僻的假山旁,幾株仿造南方山水園林景緻栽種的芭蕉不吝惜自己如同被火烤過了的葉片,大方地給這位常客送來一片青樾。
其實他隻是個陪襯,跟着郇寰向來客打着叔叔伯伯、大人公侯的招呼,做的最多的動作是含笑拜禮,說的最多的話是“晚輩有禮”。可就這樣,默記那些賓客的姓氏籍貫、官職宗蔭,小心處理那些錯綜複雜的姻親網絡和人情忌諱的擔子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這些都讓初出茅廬的他感到一個頭兩個大。
反觀郇寰,如魚得水,和每個人幾乎都能說上幾句不痛不癢、悅人耳目的話,爵位和驸馬都尉的身份讓他的幾分打骨子裡的傲氣在和顔悅色的僞裝下,顯得無比真誠平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