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看過來。
他斂了眉宇,“母親生前常來這裡。”
氛圍忽然間沉重起來,那中天的日頭被半邊閑散的雲遮去了一半光輝,半陰半晴,半涼半溫。沈明枳收了笑,靜靜看着他,腦中劃過“哀而不傷”四個字,但僅僅就是一個“哀”,就足以讓這剩下的光亮蒙灰。
“今天是她的忌日。”郇寰擡起眼對上她的視線,那眼神中分明有笑,但卻不覺歡樂。
郇寰很少主動向她提起蕭夫人,即使是新婚燕爾,他們曾特意去過一趟蕭氏在蘭陵的老宅,他也未曾多說過蕭夫人生前的任何事。
“不提了。”郇寰笑着擺擺手,攏袖歪首望向虛空某處,似得見少小時歡樂事。
沈明枳痙攣似地張了張手,攥了空氣在掌心又顫着縮成拳。“迎春樓來了個新廚子,會做些南诏番邦的菜式,不妨去嘗嘗吧。”
郇寰笑着歪向她,背着外人本想偷偷刮刮她鼻子,被她一個警告的眼色逼得半途易轍,改為替她别了碎發:“你什麼時候也愛貪嘴?這才剛吃過午飯,就想着晚飯吃什麼了?”
沈明枳袖手掃過遊人,用飲了冰的口氣随意道:“那便去曲江再逛一圈。”
郇寰愛煞她這番模樣,心裡擂鼓宣天不比抽了《孝經》的郇八娘排頭小,但他還得裝得喜怒不形于色,同沈明枳一樣端着架子禮尚往來一番,但語氣裡已經藏不住那種歡喜:“那敢情好,順道去消消食,但現在可不是遊曲江的好時候。”
沈明枳瞥他一眼。
就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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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律王府在正陽門外,左右高牆大院環繞,往北是菁明書院和一衆繁華花街酒肆,往南則是門閥大族聚居之所,向東直出靖遠門、奔向上林苑,向西則直接入宮。多少年前,這裡曾是兖王府邸,後來又修成了長安公主府,現在卻挂上了異族牌匾。
是時,長空如碧,雲程萬裡,鴻雁盤桓,回翔瞻顧,上下颉颃,似見清秋寥落而倍覺秋高氣爽。
聖上站在外院,仰頭聽着這曲《平沙落雁》。不論何時,這都是極其風靡的一首古曲,他聽過很多遍,但今日的每個音似都出人意外,可他卻能莫名認可,覺得這樣的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他聽了許久方才發現,這早就不是那首《平沙落雁》,俨然是一首全新的曲子,山寒天迥,雲浪四合,星鬥下垂,錯雜漁火,身處冬春之季,卻如拂肅滅之風。
心中孤戚,但他還是忍不住撫掌,頂着風,快步往茶室走去。
柳濟道按滅琴音,扶着琴台艱難地站了起來。
茶室裡空無一人,柳濟道将支開的窗戶關上,這才在窗前坐了下來。坐下的一瞬間,他恍惚想到,那年對坐論道,他坐在這裡,他的君王坐在他的對面,兩張蒲團的距離都是記憶裡的十四寸,是為他的七寸,他的七寸。
廊葉秋聲,殘霸宮城。他原以為平地之上、多年以前,這風就已經刺骨得可怕,今夜窗外狂風呼嘯,柳濟道聽那風聲,這才回憶起原來深牆之内的風遠比其他地方更加肆虐。
聖上已經盤坐下來,靜靜看着他像從前那樣跽坐,然後一掌拍在他的肩膀,親熱地叙說起離别的渴念和羁旅的孤獨。分明一切都是曾經的模樣,他們的衣擺都是相沾相連的,可柳濟道蓦然發現,很多東西都變了。
“初服。”
“臣在。”
“我們幾十年沒見了?”
“二十二年。”
“唔,居然這麼久了。”聖上望着大敞的門外,分明入了春,眼前還是記憶裡的枯葉飛塵、飒飒零落。他又端詳柳濟道,老了不少,但精神頭還不錯,他笑:“上回你來京,我可聽說了,你瞞着你兒子,害他請了半日假回去侍親,結果被你罰跪一整個時辰。柳初服,你可知錯?”
“臣何錯之有?”
“曦既是孤的肱股之臣,你害他平白吃了一頓苦頭,身子垮了,誰來替孤統領察院、監察百官?”
柳濟道硬邦邦地噎他:“他年輕,身子跪不垮,若一、兩個時辰就把他跪垮了,這總憲的重任恐怕也擔不了,殿下還是早些選賢舉能,别耽誤了家國大事。”
聖上被氣笑了:“你這人,還是老頑固一個,曦既小時候就沒少吃你的苦,長大了還要折騰他,算了,不與你瞎争辯了——你這次來京,是為了他的婚事吧。”
“是,他年紀不小了。”
聖上扭頭看他,“我曾想讓他尚主,就是兖國,不對,是長平,她出生時你見過的,從小跟着明載,和明載的性子很像。”
既然說出了兖國公主,柳濟道就知道了結局,很平淡地回應:“這是他的福分。”
聖上朗朗笑道:“曦既這孩子像你,又不像你,這就顯出你們父子的不同了。他即便不喜歡,也不會拒絕,而你,一旦認定什麼,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也絲毫不留情面不留後路,一個勁地莽。你比他直愣得多。”
“他比我好。”
聖上轉了回去,也随柳濟道一同看向門外,“這是自然,一代當然要勝過一代。對了,你方才彈的什麼曲子?聽着像《平沙落雁》又不像。”
“瞎彈的。”
“這是有感而發?”
柳濟道想了想,“是吧,又或許隻是因為我忘記《平沙落雁》怎麼彈了。”
聖上哈哈一笑:“你怎麼會忘記?你是把琴看得比命還重的人,這些曲子你怎麼會忘。”
“這倒沒有,可能是這些年不常彈吧。”
“那你彈些什麼?”
“《落英墜露》。”
聖上臉色微沉,“柳初服,你在故意氣我。”